我在万历修起居注

我在万历修起居注

上官不水 著

类别:历史军事 状态:连载中 总点击:100 总字数:368282

立君左右,朝夕记注,君举必书,备修国史。万历三年春。内阁首辅张居正复置起居注,命翰林史官轮值兼之。 自此——隆庆五年辛未科三甲进士、庶吉士、翰林院检讨、张居正最优秀的门生、沈·万历皇帝的一生之敌·念开启了他修撰起居注的史官生涯。 ……那日,小万历醉酒误经筵。沈念挺胸写道:上醉酒误经筵,太后、首辅怒斥之,言废君主。 那月,大批宦官充当矿监税使,搜刮民财。沈念梗着脖子写道:沈念在御前曰:采榷之祸,皆帝之过。 那年,万历帝不郊不庙、不朝不见、不批不讲。沈念与一众史官高呼:宁鸣而死,不默而生,史官之至高荣耀就是被皇帝杀死! ……沈念:“我大抵是病了,横竖都睡不着,得了张居正挽天倾的病,却不想有张居正的命。恍惚中,我看到内阁只剩下两人,一个是写票拟的我,一个是批红的我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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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01章:上岸翰林院,牛马见习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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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尔母婢也!”

    崇文门里大街东,麻绳胡同西侧宅院内传来一道清亮的叫骂声。

    口出秽语的沈念骤然从床上坐起,额头上满是汗珠。

    一旁。

    一个身穿桃红亵衣、皮肤白皙、年约十八九岁的美娇娘连忙拿起手绢为他擦汗,边擦边道:“夫君,只是噩梦,只是噩梦!”

    沈念望着周遭的一切,脑子有些懵。

    我何时娶的妻?

    我又如何能娶到如此娇美的妻?

    我何时住上了此等古朴雅致的卧室?

    我……我似乎变了一副模样,手掌怎会如此修长白皙?

    对了,我刚才在骂谁?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沈念正迷惘时,一股陌生的记忆疯狂涌入他的脑海。

    约一刻钟后。

    沈念浑浊的双眸逐渐清晰。

    他意识到,本是某上市教培集团首席讲师的他,竟变成了大明的一名史官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里是万历三年三月初五四更天的京师。

    沈念,字子珩,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杭州府钱塘县人,嘉靖二十九年(1550)生,当下二十五岁。

    其年少便有才名。

    十五岁中秀才,十八岁中举人,二十一岁中隆庆五年辛未科进士,主考官张居正,同年七月授庶吉士,万历元年五月初九,任翰林院检讨(从七品)。

    从出生到入仕,可谓是诸事顺逐,一路繁花。

    要知,大明学子的求仕之路,非常困难。

    中秀才,难!

    五十岁考中秀才,那都是县乡方圆百里内的“青年翘楚”。

    中举人,非常难!

    那位笔锋犀利、骂皇帝骂首辅的海阎王,也不过是举人出身。

    中进士,难如登天!

    没有一个不是天赋异禀、勤学苦读数十载,外加运气甚佳。

    中进士后。

    成为一名庶吉士且结业后入职翰林院,更是玄学难度!

    所谓庶吉士。

    即被选中的可在翰林院进学的二甲、三甲进士中的佼佼者,要求四十岁以下,品行、文采、书法俱佳。

    结业(即散馆)后,上者留翰林院,其余授科道官、六部主事、或出为州、县官。

    沈念虽是三甲第103名,但却凭借过硬的诗文书法成为了一名庶吉士。

    拿沈念这一届而言。

    二甲进士77人,三甲同进士316人,能选上庶吉士的只有30人。

    最后留在翰林院的只有13人。

    除了一甲那三人被直接授官外,沈念可谓是那届大明两京十三省士子中最优秀的十三人之一。

    而沈念的下一届,即万历二年科举。

    因首辅张居正的大儿子张敬修落榜,张首辅直接未选庶吉士,将进士全部外放为官。

    有言道:非进士不入翰林,非翰林不入内阁。

    翰林院乃是朝廷的高级人才储备库、阁老摇篮、储才养望之所,是官员升迁最快的地方。

    沈念当下的履历。

    从老朱家第一届科举开始算,那都是凤毛麟角的存在。

    此等人生开局。

    熬到四五十岁,只要不犯大错、没站错队,至少也能当个国子监祭酒,甚至礼部侍郎。

    入阁当个次辅、首辅,也不是没可能。

    毕竟。

    徐阶、高拱、张居正这三位首辅也都是从翰林院走出去的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但是——

    自沈念被授官后,一直闷闷不乐。

    原因有二:

    其一,太苦太累。

    明代翰林院与史馆合二为一,作为翰林院检讨的沈念,除了要撰修实录、玉牒、史志诸书外,还要编撰六曹章奏,担任乡试考官、教授学子、传抄邸报、誊录各种文书等。

    从早忙到晚,抄抄写写,如同大户人家洗洗涮涮的老妈子,不曾停歇。

    外加考成法的实施,让人根本偷不得一丝懒。

    他做庶吉士时,五日一休,感觉已非常辛苦。

    而今为官,一年假期一共才十八日,去年年底成亲,都是年假外加婚假凑出来的时间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其二,心理落差大。

    青年俊才眨眼间变成了官场底层牛马。

    中进士前,沈念已是杭州府的青年俊才、芝兰玉树,人人对他毕恭毕敬。

    而今入了翰林院。

    满是比他厉害、比他努力、还比他会来事的“人精”。

    一众修撰、编修,还有比他年龄大的检讨,都能使唤他去做事。

    这让一向心高气傲、志存高远的沈念,备受煎熬。

    最让沈念感到崩溃的是——

    去年年底,沈念任庶吉士时的总教习、当今的内阁次辅吕调阳,在沈念做错一件小事时,给了他一句评语。

    “沈念入翰林,其父之功,半也。”

    沈念的父亲是个秀才,本在县学教书,后为供沈念读书,成了一名药材商。

    赚到钱后,疯狂砸钱,遍访名师,文章教习和书法教习请了不下五十个。

    只为沈念能成材。

    当时在杭州府搞得非常轰动。

    吕调阳这番评价,其实还算中肯。

    当下的沈念擅于应试文章和书法,但一入翰林院,则不如大多数人。

    此番评价,显然是影响沈念仕途的。

    有人私下甚至称呼他为:沈半士。

    半士,即半个进士,另一半则在他父亲身上。

    此等侮辱称号,令他甚是恼怒,但又无处发泄。

    今年乃是六年一度的京察之年。

    沈念若考绩不行,大概率会被外放,一旦被外放,再想回京师,那就是地狱难度了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就在沈念意志消沉之时,一条消息让他重新振奋起来。

    “内阁首辅张居正复置起居注,令翰林史官轮值兼之。”

    起居注,类似替皇帝写的日记。

    主要作为编撰帝王实录的素材库,早年废弃,而今又要恢复。

    这玩意非常容易写。

    特别是十三岁的少年皇帝朱翊钧还未亲政。

    内容无外乎就是——

    某月某日,上视朝;某月某日,上御经筵;某月某日,上御文华殿讲读之类的,外加抄录一些大臣的奏章内容。

    至于后宫私生活,则由太监在《内起居注》上撰写。

    此乃大美差!

    若能撰写起居注,就意味着能经常待在皇帝眼前,意味着能在经筵日讲时说话。

    一旦表现优异,便有机会担任经筵日讲官。

    前途不可限量。

    可惜,最后确定的轮值史官没有沈念。

    他近期的主要任务是:内书堂教书。

    即去教司礼监辖下内书堂十岁左右的小宦官读书。

    对一般进士而言,内书堂教书也是个美差。

    毕竟当下宦官势大。

    若能再教出一个冯保来,那对以后的仕途定然大有裨益。

    但在这些由庶吉士转为翰林院官员的眼里。

    此乃状元郎卖豆腐——大材小用。

    特别是当下。

    朝廷扩大了经筵官、日讲官的人数,低级史官也有为皇上讲史的机会。

    能伺候皇上,谁还愿去教一群小太监!

    靠宦官上位这种事情,对他们而言,乃是莫大的耻辱。

    对沈念而言,更扎心的还在后面。

    今日黄昏放衙时。

    他听到翰林院内一众胥吏说笑,讨论当下这批史官谁有望入阁。

    他们最喜聊这些,以便早日巴结。

    有人提到了沈念,然后众吏皆大笑。

    为首的孔目官俞大恩,道:“沈半士出翰林入内阁之难度,不弱于儒士自宫为内相!”

    此话一出,吏员们更是笑成一团。

    儒士自宫当宦官,乃是当下一些年轻读书人求取功名的另一条途径。

    做到内相的概率非常低。

    内相,指的是司礼监掌印太监,当下在此位者,乃是权宦冯保。

    此话侮辱性极强!

    沈念甚是恼怒,但又不敢冲过去怒斥孔目官俞大恩。

    俞大恩虽只是一名胥吏,但在翰林院掌管书籍档案多年,背景颇深,沈念得罪他,后者定会给他穿小鞋。

    沈念便生着闷气回了家。

    然后喝得酩酊大醉,醉梦中骂的就是俞大恩,最后身体换了个灵魂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这一刻,换了灵魂的沈念已完全清楚了自己的处境。

    他倒没觉得当下的日子很糟糕,未来的仕途很暗淡。

    他有一副好容貌、一个好嗓子,能写一手好字,文采中上等,家境殷实,二十五岁便是翰林院检讨,还娶了一位娇妻。

    此等配置,已是顶级。

    未来一切皆有可能,完全没必要自暴自弃。

    这时。

    沈念的妻子顾月儿关切地问道:“夫君,无碍了吧?”

    愣神的沈念缓了缓,看向漆黑的窗外,道:“无碍,几时了?”

    “近五更,该起床了!”顾月儿温柔地说道。

    沈念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作为一名京朝官,每日五更天就要到衙门点卯。

    若迟到,轻则罚俸,重则廷杖。

    若是上朝日,基本上三更天就要起床。

    当即。

    顾月儿开始伺候沈念更衣。

    在房门打开的那一刻。

    顾月儿的随嫁丫鬟小桃为沈念打来热水,书童阿吉为他抱来官员常服与靴子,还有刚做好的饭菜。

    沈念洗漱时,打量了一番租住的这座一进宅院。

    感觉尚可。

    依照他的月俸,若无家里添补,根本没钱在距离翰林院不到千米的地方,租下这样的宅子。

    顾月儿乃是沈念父亲一位友商的女儿。

    典型的江南女子。

    性格尤为温柔,从小受“以夫为纲”的思想熏陶,对沈念百依百顺,将家中打理得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她、丫鬟小桃、书童阿吉的主要任务,就是伺候沈念。

    这让沈念倍感舒服。

    稍倾,沈念吃罢早餐,在顾月儿的耳边轻声道:“月儿,辛苦了!”

    说罢,沈念便大步朝外走去。

    这声关怀,让顾月儿有些发愣,然后脸上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。

    二人成亲近四个月,沈念还是首次说出此类感谢的话语。

    此乃对她这个妻子的认可,她受宠若惊,甚是欣喜。


第002章:卷也卷不赢,躺也躺不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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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三月初五,天蒙蒙亮。

    甚寒。

    身穿七品文官青色常服的沈念徒步来到位于东长安街南侧的翰林院。

    翰林院长官为正五品翰林学士。

    副长官是从五品的侍读学士、侍讲学士。

    但当下。

    一般由翰林出身的正二品尚书或正三品的左、右侍郎兼翰林学士。

    外加翰林院归皇帝直管。

    其他衙门对翰林院的官吏都非常友善客气。

    沈念大步走入这座典型的多进合院,环顾四周。

    内里的墙面门窗皆为朱红色,房檐、木梁衬着些许蓝绿色。

    此乃大明官衙的标志性色彩搭配。

    前庭花木繁多,彩绘多样,放置着一个青花五彩莲池水禽纹大缸。

    后面则是院落套着院落。

    其中。

    二进院东馆便是史官们的办公厅。

    内有三厅。

    分别是修撰厅、编修厅和检讨厅。

    有语云:修撰掌撰述(从六品),编修掌纂缉(正七品),检讨掌检阅(从七品)。

    但实际上。

    排行最末的检讨,什么琐碎事情都要干。

    检讨厅内有工位五个。

    对应着当下的五位翰林院检讨:王祖嫡、赵用贤、刘克正、刘楚先和沈念。

    沈念来到工位时,另外四人早已经到了。

    四十四岁的王祖嫡,下颌一副美髯,身板挺得笔直。

    一手翻书,一手写字,面色严肃,甚是专注。

    就连私下里都是不苟言笑。

    脑门上似乎写着八个大字:为国而仕,致君尧舜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四十岁的赵用贤,发微稀,鬓花白,一副过劳肥身材。

    他面带困意,不时揉搓着太阳穴,显然是昨个又又又为公务通宵达旦了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三十三岁的刘克正,皮肤白皙,面带些许病态。

    他站在窗口,拿着一本磨掉皮的《洪武正韵》正忙着练官话。

    他是个番禺人(广东人),南方口音重。

    若想成为御前的讲史官,官话不行,再努力也白搭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三十一岁的刘楚先,倒是悠闲。

    他正坐在茶台前泡茶,看到沈念,还朝着沈念笑着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他是张首辅的同乡,关系硬,才学高。

    是五名检讨中,唯一一个参与到起居注撰写的。

    虽然他只是根据有关大臣的记录,编撰万历元年、万历二年皇上的言动起居,但一旦前面的讲史官有空缺,肯定是他第一个补上去。

    他看上去不忙,其实一直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努力着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在大明做官,主打一个先拼命,再躺平。

    从肝帝老朱开始,大明官场就开了个坏头。

    官员们皆以忙碌为荣。

    发展到最后。

    一些衙门的官员甚至是跟风值班,攀比加班,没苦硬吃,渐渐变成了官场不粘锅与顶级表演艺术家。

    但翰林院的这些人,是真忙。

    检讨厅这五人若抓不到特进机会在三到五年内升迁,就会被后面的庶吉士赶上来,到那时,仕途将会坎坷许多。

    检讨们都如此刻苦。

    修撰厅、编修厅的那群人就卷的更加厉害了。

    这也来自于张首辅模范带头作用的影响。

    张居正就是个工作狂。

    翰林院所有官员的目标都是成为下一个张居正。

    在沈念的后世记忆里。

    除了紫禁城一下雪,张居正就要出来走一走外,印象最深的就是万历不早朝和张居正因劳瘁而死,然后被抄家。

    他也想拥有张居正的权力,但却不想拥有张居正的命。

    沈念坐在桌前,桌上已放置着一摞文书。

    有需要他检阅签字的,有需要他誊录入库的,还有需要他添补内容的……

    翰林院虽有众多誊录的文吏。

    但一些重要的奏章文书,是不能经文吏之手的。

    他忙完这些,估计就要到午时了,午后还要到内书堂教书,公务非常充实。

    当即。

    沈念磨墨提笔,开始了新一日的工作。

    不同于昨日沈念“上衙如上坟”的沮丧,当下的沈念则非常兴奋,劲头十足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近午时。

    沈念放下笔,望了前方一眼。

    干活最拼的赵用贤和王祖嫡,两个时辰竟没喝一口茶,没有如厕一次。

    这还真应了那句:四十来岁,正是拼命的年龄!

    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的刘克正不时站起,活动身体,练着官话。

    刘楚先则是有公事外出。

    沈念望向面前的一堆文书,思索着以后的路应该如何走。

    躺平?

    那是绝不可能的。

    大明底层官场的牛马很辛苦,但若成为张居正那种顶级大牛马,上衙就是享受了。

    卷起来?

    沈念无奈摇头。

    他自认卷不过这些人,并且即使卷赢了,他也可能只是一个英年早逝的翰林院检讨。

    唯有寻偏门,走捷径。

    沈念仔细盘算了一下。

    若想特进擢升,适合他的捷径之途有两种。

    其一,上奏诤谏,博直臣清流之名。

    此乃官场较为主流的方式。

    其二,献治国革新之奇策或惊世之言,一举成名。

    很快。

    他又无奈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上奏铮谏,太险。

    需攻击人君或宰辅才能出效果。

    当下的小皇帝、首辅张居正、次辅吕调阳,哪个也不是他能攻击的。

    曾经的海瑞干过,言之凿凿都差点儿被杀。

    其到现在也不过是大明的吉祥物,张居正根本不用他。

    在诸多官员眼里,他不是楷模,而是怪物。

    当下的大明,只能容得下一个海瑞。

    学他。

    只会被冠以“讪君卖直,沽名钓誉”的恶名,轻则廷杖,重则罢黜。

    至于发表一番惊世之言。

    沈念的肚子里倒是有,比如:国富论、通货膨胀、凯恩斯定律、契约曲线、牛顿三大定律等等。

    讲个皮毛,便足以让当下之人震撼。

    但是——

    当下的张居正才是大明最耀眼的改革之光。

    以沈念目前的地位,不在其位而乱说话,容易像杨修、孔北海之流,越显摆,死得越快。

    思来想去。

    沈念还是准备在内书堂教书之事上下下功夫。

    作为一名拥有近十年讲课经验的首席讲师,讲课是他最擅长的。

    即使再枯燥乏味的内容,他也能讲出花来。

    在这个赛道卷起来,他不惧任何人。

    只要他比其他内书堂教习优秀出一大截,自有人替他扬名。

    官场求生。

    缓缓图之,方为正道。

    当即,沈念翻开一个新本子,提笔开始备课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注:王祖嫡、赵用贤、刘克正、刘楚先,均为历史真实人物,皆于万历元年五月初九成为翰林院检讨。


第003章:大明第一课,沈教习上线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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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午时。

    沈念在翰林院官厨吃过午饭,小憩片刻后,奔向了位于司礼监的内书堂。

    目前——

    内书堂有十岁左右的小宦官二百余人。

    教习除了翰林院的沈念、王祖嫡外,还有数名来自国子监的官员。

    众教习负责教授的内容也不同。

    有人教启蒙读物,如:百家姓、神童诗、千字文等。

    有人教圣人经典,如:《论语》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孟子》《尚书》《诗经》等。

    还有人负责教授宦官戒谕、历朝历代名宦官事迹以及简单的政务。

    有时,翰林院的侍讲、侍读(正六品)也会充当教习。

    起初,建立内书堂是为了扫盲。

    但当下内书堂的师资配置,俨然能与大明的最高学府南北国子监齐平。

    沈念主要负责圣人经典。

    基本是三日一讲,有时上午、有时下午,目前该讲《尚书》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片刻后。

    沈念大步走入内书堂学厅。

    哗啦!哗啦!

    统一身穿灰蓝色长衫的小宦官们齐齐起身,然后朝着沈念磕头行礼。

    “参见沈教习!”

    唐宋之时,磕头只面向天、地、父母,现在则多了君与师。

    “起!”沈念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跪在最前面的两名学员,一人持戒尺,一人持茶水来到沈念面前。

    此二人乃是小宦官们的学长。

    虽也不过十一二岁,但却可掌控其余小宦官们的生死。

    沈念接过戒尺,放在一旁,然后端起茶杯,喝了一口,润了润嗓子。

    “开课!”

    随着沈念这道清亮的声音,所有小宦官都正襟危坐,翻开《尚书》。

    这些孩子,大多都是家庭有过重大变故或是无籍子弟。

    从小卑微,经常挨打受骂。

    故而出奇地早熟、明白事理,当然也不乏有心理扭曲变态者。

    依照惯例,沈念的讲课任务并不复杂。

    他只需从《尚书》中抽出一篇文章,先朗诵三遍,令这些小宦官跟着念。

    然后再解读一番意思,便可坐在一旁喝茶休息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任务便是那两名学长领读,读十遍、二十遍、三十遍,直到记住为止。

    还会有人将沈念的解读之意抄录一遍,然后在私下将其熟背。

    沈念无须操心他们学与不学。

    小宦官们若完不成任务,两名学长便能用鞭子或戒尺将他们打伤打死。

    内书堂死一名小太监。

    就如同皇宫内死一条猫、一条狗一般,没人会怜惜他们。

    这些小宦官在此等高压环境下,都非常努力。

    无论懂与不懂,都会将教习的话语,一字不漏地全背下来。

    今日,沈念准备换个讲法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沈念双手往后一背,看向下方。

    “今日,讲《尚书·商书》之《汤誓》,即商之开国君主讨伐夏桀之檄文。”

    “王曰:“格女众庶,来,女悉听朕言。匪台小子敢行举乱,有夏多罪,予维闻女众言,夏氏有罪……”

    沈念朝着下方走去。

    边走边诵。

    不多时,便将整篇《汤誓》背诵了下来。

    随即。

    沈念高声道:“《汤誓》释文,吾已撰于本上,人人皆可抄录,便不再逐句解释了!”

    听到此话,诸多小宦官的眼神里都闪现一抹愤恨之色。

    就在昨日。

    一名教习为了省事,领读一遍文章,粗略解释一遍后,便让他们自学了。

    耗时不过一盏茶的功夫。

    没想到这个教习更懒,竟然连解释都懒得解释了。

    若不解释,小宦官们即使抄了注释也很难理解,不理解,背起来就非常困难。

    《尚书》本就是诘屈聱牙之作。

    教习省事,他们将费大功夫,甚至有人会因此送命。

    沈念大眼一瞥,便能看出这些小宦官的心思。

    他微微一笑。

    “接下来,我将用一个时辰告诉你们,商汤是什么人,夏桀是什么人,以及商汤为何要讨伐夏桀,待听懂这些,你们若还觉得此文难背,不解其意,那就是本教习不会育人了!”

    说罢。

    沈念走在小宦官们的中间,开始了他在大明朝的第一课。

    “夏桀,本名为癸,据说长得甚是魁梧,能伸钩索铁,手搏熊虎……”

    “可惜,有才力而不为民,嗜酒好色,甚是残暴,筑倾宫,饰瑶台,殚天下之民力……”

    “他曾自比太阳,将夏民比作月亮,认为只要日月在,夏王朝便在,你们可知夏民如何说?”

    沈念突然提出一个问句。

    然后环顾四周。

    小宦官们听得入神,突然被问,纷纷摇头,表示不知。

    沈念手指上方,扬起脑袋,装出一副愤怒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夏民指着太阳咒骂道:时日曷丧,予及汝偕亡!”

    “此话之意为:夏民希望太阳立即灭亡,他们不惜与之同归于尽!”

    此番解释一出。

    外加沈念夸张的表情动作,使得小宦官们都兴奋起来,眼睛都瞪得大大的。

    他们最喜欢听的,就是这类底层百姓站起来反抗的故事。

    紧接着。

    沈念背着双手,边走边讲。

    他讲了妺喜亡夏、商汤崛起、伐夏、建立商朝等一系列故事,最后又串到《汤誓》之上。

    没有翻译《汤誓》。

    但却将整个《汤誓》的精义都融入到了故事之中。

    讲师的功夫,全在细节上。

    语速、语调,眼神交流,肢体动作与表情的配合,自身情绪的感染力,对不同年龄段学子心理的揣摩等等,全需要经验和技巧。

    而这些,恰好是沈念所擅长的。

    二百多名小宦官们仰着脑袋,听得津津有味。

    没想到,一位翰林竟能如此卖力气地为他们授课!

    没想到,圣人经典竟能被解读得如此通俗易懂、诙谐有趣!

    没想到,竟能听到如此声情并茂、别具一格的讲课方式!

    没想到,上课竟能变成一种享受!

    没想到,再看原文,其意已明白了七七八八!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眨眼间,一个多时辰过去了。

    沈念走到讲台。

    “今日便讲到这里了,若有疑惑,可相互答疑,三日后我再来上课,若仍有不通之处,可呈纸条问之!”

    哗啦!哗啦!哗啦!

    小宦官们同时站起,满眼感激地看向沈念,齐齐拱手,道:“沈教习慢走!”

    沈念微微点头。

    在走出内书堂的那一刻,他听到后面响起一道小宦官的声音:“咱……咱……遇贵人了!”

    暂不论内容。

    沈念卖力气地讲了一个多时辰,环环相扣,没有一丝停顿,这是内书堂其他教习没有做过,甚至无法做到的。

    小宦官们想往上爬,最大的倚仗就是知识。

    “呼!”

    沈念不由得长呼一口气。

    他讲得非常舒坦。

    在后世,他这种“娓娓道来、寻因问果,肢体动作与表情丰富”的讲法算不得稀有。

    但在“死记硬背,填鸭学习,棍棒教育”的当下,连万历小皇帝都要“先读《大学》十遍,次读《尚书》十遍,讲官随即进讲”的学习氛围下。

    他这种讲法。

    让小宦官们感受到了尊重,感受到了获取知识的巨大愉悦感。

    沈念从这些小宦官的眼神里便能看出,他们对自己的讲课方式,甚是喜欢。

    只要沈念坚持下去。

    这些宫内的“小嘴巴”必会言沈念讲课之能,传到小皇帝耳中是迟早的事情。

    沈念有自信。

    论讲课技巧,特别是针对十六岁以下的学生,放眼整个大明朝,也就张居正这位两代帝王之师能和他掰一掰手腕,可能还掰不过他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注:“皇上在东宫讲读《大学》《尚书》,今各于每日接叙讲学,先读《大学》十遍,次读《尚书》十遍,讲官随即进讲。”出处为张居正《日讲仪注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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