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寒门宰相
幸福来敲门 著
类别:历史军事 状态:连载中 总点击:100 总字数:4039361
宋太祖赵匡胤曾言:“宰相须用读书人。”简单的说,这是寒门学子官至宰相的故事。 Ps:已经三本数百万字小说完本,人品保证。企鹅群:16454804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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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传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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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建路,建州。
此地多山多水,又正值四五月时节,满山翠绿欲滴。涧流顺山势而下,乘高泻浪,触石流响,水至山下受东西诸溪涧水,汇称南浦溪。
南浦溪清澈如镜蜿蜒而流,沿溪而下即到了浦城县城。
南浦溪环绕县治,由县城南门绕经,上为白云潭,溪水飞湍奔流,至此澄深,又汇东流之水折而西,下为凫浴潭,西流之水折而南汇,凫浴潭潭色靛青,浮水耀绿,因点点如凫而得名。
两潭之间中跨一条长虹连接县城,此桥名为水南桥,桥上覆之以屋,行人往来如织。
水南桥南有一片民居,名为水南新街。
街道南依山北傍水,站在这里望西遥望,一座孤山于环障簇拥之间,四周悉是田地阡陌,此山挺然孤立而得名孤山。
六朝时,大才子江淹为浦城县令,在此梦得神人所授五色笔,后来此山改名为梦笔山。
此刻水南新街的一座临街楼屋里,从窗边看去梦笔山赫然在望。
一位名叫章越的十二岁的少年自言自语道:“都说这是穿越,但既来之则安之!可我为何没有系统?”
说到这里,章越仰天四十五度,长叹半刻。
开局太惨淡,需要系统爸爸的大力支持!
章越有两位兄长,长兄名叫章实,子承父业经营着家中店铺。
二哥章旭七岁能文,八岁能诗,十二岁即考上了皇华馆,也就是县里的官学,深得县令陈襄赏识。
在县学中章旭也是出类拔萃,甚至学正告假时,令章旭替自己给官学学生上课。
章旭才名在县里自是不用多说,家中上下都抱有期望,这几年说媒的人都踏破了门槛。后来惊动了衙门里的赵押司,并出了三百贯嫁妆钱将爱女许配给章家。
能说到这么一门亲事,对于大族旁支的章家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。当下章父病故前一口替章旭答允下来。
这对于两家而言本是一桩极好的婚姻。
但在洞房花烛的夜里,章旭却是不见了,众人找来找去也找到不他的踪影,结果在他的书房里找一张字条。
信中写到‘吾大好儿男当东华唱名,怎娶刀笔吏之女为室?’
章旭不知去向,音讯全无。
有人说他进京去了,有人说他离家出走半路遇到劫匪,有人说他被某个青楼女子迷住了,以至于抛妻弃家……
而遭遇逃婚的赵押司,也是勃然大怒。一个押司看似连官都算不上,但势力可谓遍布整个县城。
听闻得罪了赵押司,跟随章家多年的老仆先是离开,临走时还卷走些细软。
紧接着章家在城中经营几十年的铺子伙计连连辞职,直到一日还莫名失了火,如此不仅还吃了官司,赔了一大笔钱。
而私塾读书的章越本人,因私藏艳画而被开革退学。
现在章越不仅失学在家,而且声名扫地,如此整日浑浑噩噩度日。
章越穿越后这几天,得知这个开局,恨不得再睡过去,好穿越回去。所以章越面墙佯睡,直听楼梯传来吱呀吱呀的脚步声,接着帘子卷起声传来。
一个人坐在自己身后道:“三哥,都日晒三竿了,还卧在床上。”
听声音章越知道是自己的长兄章实。
章越明白自己摊上这么一个二哥也是很悲催。对方是章父,长兄的心头之爱,受全家的瞩目,他从小到大在被压抑在二哥的光芒之下。
父兄都着力培养其二兄,为他遍请名儒点拨。而身为家中幺儿,章越虽说没有二哥如此好的教育资源,但父兄对他仍十分宠溺,索性不愿让他吃读书的苦,有些放任自流。
章越整日就喜欢结交些狐朋狗友,出去吃喝玩乐,家中反正有个会读书的二兄即可。
读书苦你吃,以后福我享,如意算盘打得很是好!
可现在……
章越能体会兄长此刻心情,最得意的弟弟逃婚了,另一个弟弟又如此不成器,这个家里全靠他一人撑着,举头四望他能指望谁?
章越不好再睡,装着刚睡醒的样子,揉着眼睛道:“哥哥,你回来了。”
长兄章实今年不过二十三岁。这个现代人刚出来工作的年纪,但章实已给家中打理了十年铺子。而这铺子前阵子刚被一把火烧去了,章家还吃了官司赔进去一大半身家,着实令他憔悴不少。
辛酸疲惫布满了章实的脸上:“三哥,别再睡了。”
“是。”章越起身。
“饿了吧,”章实问道,“我给你烧些汤水,我忙了一早上还没吃哩。”
家里饭食本是有家仆打理,但两个仆人早都走了,一人偷偷卷走了些细软,另一个不肯离去,倒是兄长怕牵连执意让他回家避一避。章实的老婆孩子也先行回建阳岳父家那避一避风头。
章越摇了摇头道:“兄长,不饿。”
章实道:“不饿也要吃些,我买两块羊油饼来。”
说完章实下楼去取,待回来时,章越已是穿上童子衫。
章实替章越拍了拍衣衫上褶皱,然后油纸裹着的羊油饼递到他的手中。
兄弟二人一人一块,章越也不知怎么的饥肠辘辘,肚子里如同火烧一般,一块油饼三下五除二即是吃完了。
章实将自己一块掰了一半放在章越手里。
“我送你去私塾读书,本不指望你如二哥那般出人头地,但也总想你能多少学些读书人的样子,哪知(看艳本,章越在心底替兄长把话补全)……你再吃些有精神,莫再要整日卧床了,能读书就读书,家中唯有指望你了!我当年就不是读书的材料,这些年只能整日风里来雨里去。但似二哥那般心无旁骛地读书,结果现在……”
说到这里,章实眼眶不由红了,手背往脸上摁了摁。
章越道:“哥哥,以往是我不懂事,眼下这烂摊子,咱们一起抗。”
章实点了点头,然后又向章越说起了章旭逃婚的事。
“塞翁失马焉知非福,说得实是有道理。你二哥书读得是好,连前任令君都赏识他,这些年来咱家着实沾了他不少光。二哥一路来走得太顺,又自持是读书人看不起胥吏,才有了逃婚之事。”
“可赵押司能是一般胥吏吗?这一县中的奢遮人物,不说衙门上下,就是令君都要敬他三分。”
“说到咱们章家不过有些余财而已,赵押司与我结亲,着意是在二哥的前程上。但二哥读了几年书,竟不把人放在眼底。”
章越道:“兄长,我被私塾退学倒也罢了,名声有损也罢了,但再如何他也不能派人烧了咱们家的铺子啊。赵押司固然了得,但王法昭昭,又岂容他一手遮天。”
章实摇头道:“平日里赵押司无理尚仗着三分,又何况这一次他有理。别说他暗中指使人烧我们铺子,就算明火执仗的来烧,县里不会有人说他半句不是。”
章越道:“哪又如何?县里不替我们主张,我就告到州里,州里不主张,就告到提刑司!难道律法还大过人情?”
章实道:“你甚也不知道,告到州里,提刑司里就一定会替咱们主张?咱们没有门路啊。再说赵押司在县里有人,难道州里,提刑司里就没人了吗?你这话只能与我关起门来说一说,万一传到赵押司耳里,咱们章家怕是……就算告赢了,又有什么好处,只要赵押司在位一日,以后咱们的麻烦是断不了的。”
宋朝确实看不起胥吏。一般读书人若实在不是被逼到没有法子,不会去为吏。
成为一名吏员后,基本升迁无望。章越记得看论坛上还有人批评过这样的制度,认为如此制度导致了地方胥吏没有责任心,只想要捞一把,完全不求仕进,导致吏治的败坏。
水浒传里宋江身为押司,看似牛逼哄哄,但实际上还是吏,吏还是老白姓的身份。他犯了罪无论县里如何替他开脱,脸上一样要被刺字。而官员犯罪则不用刺字,因为刑不上大夫。
反过来看吏似没什么了不起的,但其实在地方却是‘官弱吏强’的局面。朝廷选派来的地方官,要管理本地人的胥吏,很少能有不被欺瞒的。有句俗语是‘官看三日吏,吏看十日官’。官员是流动的,胥吏却是不动的。
因此一旦胥吏再取得了晋升的资格,官员在地方治理中,更是无法与这些胥吏对抗了。故而朝廷才用卑名,不许升迁的方式来打压胥吏。
章越二哥只知看不起胥吏,却不知完全得罪不起,人家上门求亲就把自己牛逼坏了。就算对方是普通人家,但这洞房花烛夜逃婚的操作,也不是正常人能干得出来的。
你逃也就逃了,还有留下一封书信,这不是明摆着打赵押司的脸吗?赵押司好歹一个县里吏员首领,不狠狠报复你章家,以后在县里就没办法立足。
最要紧是人家对押司这职位长期霸占。
你要是得罪了县令,忍个几年也就过去了,但得罪了押司?人家这职位还能父传子呢。
章实道:“你二哥这些年风头太盛,多少人正等着看咱们章家的笑话,等着落井下石的怕也不少。赵家那边我是软话说尽了,放低身段也求过了,也托人说过情,但至今连赵押司的面都见不着。我看他这一次是铁了心,不放过我们章家。”
说到这里,章实振作起精神道:“不过天无绝人之路,你也不必太难过,大不了咱们去建阳投奔我泰山。可是去那边我尚好,但你却要寄人篱下,非到万不得已,我也不愿意背井离乡。你以后可要打起精神。咱爹,二哥都是受人尊敬的读书人,你若是读书人赵押司肯定不敢拿你如何!”
说到这里,章实言语已尽是期望勉励。他因自己不是读书的料,而鼓励两个弟弟好好读书,也是自有道理。
章越想到这里也不由心底一宽。
宋太宗一句‘宰相需用读书人’,宋朝举国上下开始了重文轻武。
孱弱的大宋,在后世论坛虽有‘大送’之称,但一千年来世家篡政,军阀割据的问题得到解决,皇权也不如后来明清强大,眼下正是上下五千年来读书人最辉煌时代。
因此考科举出仕是最理想的出路。而二哥章旭正是靠读书证道,一步步走上了迎娶白富美的道路。如果不是逃婚,还是兄长乡邻口中学习的榜样,别人家的孩子。
至于章越穿越前常年泡在贴吧论坛,可谓键多识广,有手一键治国的好本事,就算没有系统的帮助,也是要大展身手的,当然如果有系统就更好了……
发奋图强,改变家族与自身的命运,就看今遭了。
章越信心满满地从书案找了一遍的书,这都是二哥这些年读得书。他选取了一本孟子,打算认真读起来,却残酷地发现凭着高三大圆满的语文水平却看不懂文言文。
悲催!
不过没事!
有志者事竟成!
章越嘴角边浮起一丝勉强而不屈的笑容:“无妨不明白,就先背下来再说。”
如此楼上响起了朗朗读书声。
孟子见梁惠王。王曰:“叟,不远千里而来,亦将有以利吾国乎?”
孟子对曰:“王何必曰利?亦有仁义而已矣。”
章越边读边叹,虽然看不懂什么意思,但不愧是圣贤之言,一言一句读来都很有气势,读到心里特别有力量,果真值得自己背下来,好好揣摩。
于是章越越读越聚精会神……半刻钟后已是趴在桌上呼呼大睡。
穿越这几日,章越总是梦见一支五色闪闪发光的神笔来在他头上转啊转。
突然此笔在自己面前一划,仿佛一道水墨画在自己面前劈开,一圈一圈的涟漪荡起。
他面前出现一副景象,但见一名身着古朴的老者手持此笔对一名年轻的官员言道:“吾有一支五色彩笔在怀,今特借于汝,他年再来取回。”
“学生江淹多谢神人授笔,不知神人高姓大名?”
那老者笑道:“吾张景阳也!”
这是江淹的典故吗?在旁的章越看到此不由吃了一惊。
这时一支五色彩笔从老者怀中飞出,到了这年轻官员手中。
老者抚须言道:“文可教人向善,亦导人为恶,文章道道,汝当择其善者从之!”
“学生谨记。”
说完这名官员手持此笔,虚点数处,但见空中无纸自染,凭地绽出数朵花来。
这名官员又持笔往虚空一斩,整个人没入不见。
眼前只余老者一人。
老者沉吟半响,似自言自语道:“此间只有你我二人,你又要什么?”
章越知自己身在梦中,又不懂那老者与何人在说话。
但见那老者看向自己。
章越吓了一跳,好像是看电视时,里面的人突然看向了自己,实在是惊悚至极。
老者微微笑道:“吾之笔已赠江淹,汝又来要何物?”
“我。”章越发觉自己说不出话来。
老者仰头望天,但见天空星河倒挂,满天星辰璀璨夺目。
夜风吹动老者衣角:“你我既同处此间,就以此赠汝吧!汝切将此句记在心底‘天下事,少年心,梦中分明点点深’。”
说完老者伸手向自己虚点。
此刻章越突然脚底一空,自己从万丈高空跌落。
待章越惊醒时,但见窗外繁星点点,溪上渔火处处。
章越瞪大了眼睛,盯着桌案上的书,发现了一件恐怖的事情,我不是在读书吗?怎么就又睡着了?
难道真是开卷有益……睡眠?
这还读什么书?早早学海无涯回头是岸吧!
想到这里,章越自暴自弃地霍然起身,突然一愣,为何方才之事如此真切。
章越本觉得十分可笑,但他伸手拭汗的闭眼之间,惊觉自己于梦中所见老者经历之事竟历历在目,记得十分清晰一点不错。
章越惊觉,一般人睡醒之后会将梦中之事忘记大半,怎么会如自己这样,仿佛一段视频被录下存储在硬盘中,而这硬盘就是自己的大脑。
难道方才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不是梦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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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章 押司上门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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窗外黑夜笼罩下,因江淹梦笔的孤山已看不清轮廓。
章越坐在桌前,有些抓耳挠腮。
江淹梦笔,他倒是略知一二。
那么梦中前一段典故就是老者给江淹送笔时了,江淹得笔成为文章大宗家,随便写出来的文章都是妙绝。
可后来那支笔被收回去后,江淹就才思减退,再也写不出那等佳句,于是就有了那句人所皆知的成语‘江郎才尽’。
而眼前那座孤山,听闻就是江淹之笔所化。
当年江淹在浦城当任县令,有了这段造化。
但没料到这支笔就是梦中那老者赠送,而后一段梦就是这位自名张景阳的老者赠物给自己了。
这是可与江淹那支笔媲美的!
但这老者所赠之物有什么用呢?章越还不太明白,只是反复琢磨老者说的那句话‘天下事,少年心,梦中分明点点深’。
想了半天,自己不懂老者的意思,他只是明白这梦中的事,他记得很清楚,包括每一个细节。
这与以往不同,以往做梦,梦了什么醒来后只是记了个大概。
若是梦稍清晰一些,一般是睡得不太好。
但如此丝毫没有疲惫感,只觉得这细节特别真切,仿佛是白天睡醒时,自己亲身经历过的一样。
章越再度回味一番,方才还是睡得很香甜的,醒来后是神清气爽,神采奕奕,精力十足,根本没有一点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。
章越这一觉醒来,一看外头天都暗。
“我居然又睡了五六个小时。”
章越心想,这一天他没干什么,基本都在睡觉了。
“怎么也没人喊我吃饭?”想到这里,肚子又是一阵长鸣,中午吃的那点油饼早已荡然无存了。
章越拿着高脚灯,走到房门。
章家是间六椽楼屋,楼上楼下各两间,另南北披箱。楼上南间是章实夫妻住的,北间则是章旭,章越二人居住。
楼下两间则作厨灶及门面客坐。
章越想去厨灶里寻些残炭点亮灯烛,再想哪里找点吃的去。然而章越却突然想起中午没有开火,哪里来的残炭。
却听楼下一阵吵闹声。
章越走下楼来,但见碰地一声家中房门被人擂得山响。
门在发颤,章越突然遭逢这一幕,又想起平日听说赵押司的手段有些惊骇。但定了定神后,章越快步走到灶边拿了切菜的菜刀。
菜刀在手,心中一定。
章越就听身后砰的一声大响,家门大门似被人踹开。
但听一个声音道:“怎地如此没规矩,有回自己家用脚踹门的吗?”
“是小人没记性了,忘了章家已将此屋质押给押司了。”
章越看清门外,但见十数大汉站在门外,还有人点着火把朝屋子里照来。这时候他已将菜刀别在身后。
为首一人踏进门外,一脚踢开挡路的箩筐,先是负手打量了一番屋子,然后朝章越看来。
接着身后挤进一人来道:“来清点家什,都给我仔细着点,万一有碰了磕了,押司要尔等好看。”
一大群人拿着棍棒绳子,看来是要来打包东西。
章越有些惊慌,又想兄长此刻到哪里去了?
此刻为首之人走至章越面前,此人一身黑衫,腰间系着儒绦衣带。此人与方才踏门而入得不可一世不同,反温和地道:“你就是章家三郎?”
章越没有答。
对方从袖子掏出一张纸对章越道:“你不用怕,我不是来为难你的。这是你兄长写下的借据,你章家亏欠我三百贯,无钱抵债,故先抵卖了这屋子及家什。我凭字据办事,明买明卖。”
章越也是大着胆子看向对方,这位浦城中令人闻风丧胆的赵押司。但见对方也并非如何咄咄逼人,或对自己一个小孩也不屑于如此。
要知道浦城有四大甲族,历任县政事务多为世族把持,以请托挟持为常事。侯官人陈襄至此先任主薄,后任县令,要改革其俗。
赵押司本是衙门一小吏,为陈襄赏识提拔,借其手来打压县中豪强。此人在浦城名声不好,但因治事很有才干,手段也十分狠辣,陈襄调任后,后来的知县也不得不重用他。
章家得罪了这样人,以后岂有好日子过?
“押司问你话呢?”
“装聋子么?懂礼数吗?”
几个五大三粗,胳膊比自己腿还粗的人瞪着自己,章越心底又些发毛。
章越畏畏缩缩,口中支支吾吾地道:“将我家门都拆了,还讲什么礼数?”
闻言众人都是大笑。
章越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:“敢问足下可是赵押司?”
赵押司自不将章越这样的小孩看在眼底,微微笑道:“承蒙看得起,别人称我一声赵押司,看不起称什么都是一样。”
章越低声道:“赵押司,我大哥尚未回来,你且等一等,家里由他来主张!”
章越声细如蚊,有个泼皮故作惊奇地大声道:“啊,一切由押司主张?那还等什么一切都搬啦!”
众人一阵哄笑。
“不是,”章越低声解释道,“我大哥不在家,我要看好这里,等我大哥回来!还请诸位等一等!”
赵押司冷笑道:“你大哥一日不回来,我们就等一日吗?”
一旁一个相貌猥琐的爪牙道:“押司你看此子长得像不像他二哥?”
听到爪牙提及章越二哥,赵押司顿时目露寒光。
“既是眼下抓不到他二哥,好歹此人也是他的亲弟弟,咱们抓了卖到山里作契儿契弟能得不少钱!既可拿来抵债,还可顺便给押司出一口恶气!”
赵押司淡淡地道:“章大郎回来不见了弟弟怎么办?”
“咱们就当作不知道好了!在场的有谁看见了吗?”
众人怪笑着道:“没看见,没看见,哪里有什么章家三郎呢?你看见了吗?”
“没看见,我们哪用拍了半天门呢?分明不在家嘛。”
赵押司不置可否,对方即当赵押司默许了,满脸狞笑地踏近一步,居高临下地看着章越戏弄地道:“乖乖跟我走吧!免得受皮肉之苦。”
而赵押司的左右继续怪笑,彷佛是一件很好玩的事,竟以欺负孩童为乐。
他突然上来夹手来抓章越的手。
“不!不!”章越露出了惊恐的神色。
“不用怕!我不会伤你的。”此人得意地笑着,伸出双臂抓向章越。
对方以为已用言语唬住了章越,又欺对方年少故十拿九稳。哪知章越突然退后一步,反手一刀砍向对方。
“啊!”
一声惨叫,这菜刀是朝着脖颈去的。也算此人反应及时退了一步,但胸上仍被刀砍了一道伤口。
菜刀虽钝,但也砍出了伤口。
对方浑身是血跌坐在地惊慌地道:“押司,押司?救我救我,我要死了!”
屋中之人皆为章越所震慑。他们为赵押司爪牙前,都是市井泼皮无赖,平日在街头与人打架也是平常,但一个十二三岁的孩童安敢如此?
要知道方才那一刀是朝脖子去的!
赵押司手下的爪牙一阵哗然。
“押司将此子先收拾了算了。”
“留着怕以后是个后患。”
“斩草要除根,一了百了。”
赵押司淡淡地道:“没看出来,倒是有些胆气,不仅长得似你二哥,性子也是如此胆大包天!”
章越道:“押司,我也不想拿刀见血,但被逼得急了,兔子也会咬人的,你说是吗?”
“那你先放下刀再说。”赵押司言道。
“押司,你别逼我。”章越退后了一步,但见下一刻他将菜刀上的血朝脸上一抹,扯着嗓子大呼:“救命啊救命!押司杀人了!”
“救命啊!”
众人吃了一惊,这少年方才是凶狠的样子,但这一刻呼救要多怂有多怂。这画风转得太快,众人一时适应不来。
外头徘徊不前的街坊邻居听到章越的呼救都是靠近了。
“押司,他还是个孩子啊!”
“高抬贵手!”
“都见了血,造孽呢!”
这时候有人在门外气喘吁吁地喊道:“休动我家三哥!”
果真章实急匆匆地赶来,冲过人群,先护在章越身前,转头看见章越关切地问道:“三哥,如何了?伤到没有?”
章越看着章实如此,手里菜刀一丢大哭道:“哥哥,我险些就要被赵押司卖给山里给人作契儿契弟了。若不是你回来我就差点见不到你了。”
章越如此大哭,即是害怕也是夸张多些。他知道兄长性子有些懦弱,之前赵押司屡次欺上门来,他总是想着如何息事宁人,若是不逼到了极处绝对不肯与人翻脸。
章实看见章越一脸血污,额上青筋爆出回过头来,牙齿咬得格格直响道:“押司,方才咱们不是说好了吗?你竟敢动三哥,我与你拼了!”
赵押司冷笑道:“谁要动一个孩子,章大郎莫要乱说,在县里坏了我的名声!”
章实对一旁在屋外垫着脚尖看风头的男子道:“曹保正,我求你主持公道!”
屋外早围了不少人,曹保正被章实叫住,犹如猫被人拿住了背心般身子一缩。
但既被叫住,只能硬着头皮,勉强走进屋来。
曹保正留着三缕长须,身材微微发福满脸笑容地向赵押司行礼。
赵押司却伸手一止道:“保正有礼了,此事与你无关。”
保正本是要上前唱诺,但为赵押司一伸手嘴巴张了张又重新合拢起来,讪笑两声连连称是。
保正转过身忙对一旁的章实道:“此屋即已作价抵给了押司,那就听人家吩咐了。三郎年纪小被人吓得口不择言也是有的事,章大郎你说是不是这个理。”
面对保正的临阵倒戈,章越气得仰起头看向章实。
一旁被章越砍的泼皮也不捂着伤口哭了,一个筋斗从地上爬起道:“章大郎,我不过与你家三哥好好说话,怎知被砍了一刀,险些丢了性命,这笔帐怎么算?”
此人话刚说完,即被赵押司骂道:“滚出去!”
“诺。”此人昂然转身迈步出屋,身上的血还一路滴溜着。
章实转头对章越道:“三哥,为了赔赵家三百贯嫁妆钱。如今我已是将家中的田产,东门的一座三进宅子,这间楼屋及屋里家什一并作价抵作三百贯抵卖给赵家。”
章越失声道:“全部家产都抵了?”
这刚穿越就从好好一个中产之家跌落至底层,这样打击如何受得住?
“是大哥没用!”章实闻言也是自责不已。
保正忙道:“是极,是极,既是大家把话说清楚了,章大郎,咱们搬?免得耽误了押司的功夫。”
保正这样子竟比赵押司手下的人还积极,实在令人怀疑他到底站在哪一边的。
章越道:“哥哥,咱们就算要抵卖,也该去县里找人抵卖。怎么全凭赵押司作主,那还不是他说多少就是多少?咱们这些家产少说也值得五百贯啊!”
章越这话一出,无人表态。章实,保正都不愿说话。
章实看了赵押司一眼,惨然道:“三哥现在县里有谁敢开罪堂堂押司,来买我们家产?押司你说是不是?”
赵押司笑而不语。
这是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逼来,章越这才感觉到一点点。但章实这半个月来都不知自己如何过的。自从自己章家开罪赵押司后,平日交情不错的朋友,甚至于亲戚都对他避而不见,还主动断绝来往。
章实一下子举目无亲,他在县城里成了孤家寡人,所有人都背弃了他。这远远比当初章旭逃婚时候更令人绝望。
这时赵押司开口了道:“今日保正,诸位街坊都在,咱们就把话说清楚。非我赵某人咄咄逼人。你家二郎逃婚第二日,我与浑家在家中正侯着女儿女婿复面拜门。”
“哪知在满门宾客亲眷眼下,我却见女儿哭哭啼啼奔回家。那一天整个县城,整个建州都在看我赵某人的笑话。我女儿何其无辜,遭此羞辱,我赵某人又做错什么,颜面倒无妨,但我只有这一个女儿,视她如掌上明珠,你家二郎居然如此羞辱于她!这十几日来我不知如何过的,这孩子日日以泪洗面,浑家一步不离她身边,就怕她想不开寻了短见。”
“我女儿的清誉,我这一世的名声,你章家如何赔我?”
此话一出,保正及赶来的街坊邻居都是不吭声,连章越也是无词。在满堂宾客面前,看着被退货的女儿,赵押司与他夫人当场是何心情?有些好事之徒,竟造谣成那日新娘没有落红,章家二郎一怒之下离家出走……
但理亏是理亏。
章越心想,两家结了这么大梁子,赵押司看这样子不仅仅是要自家赔个倾家荡产就可以了,说不定这只是第一步,万一赔了钱,还不能息事宁人怎么办?
章实定了定神道:“赵押司容禀,此事事先我章家也是无一人知情,二哥本打算数日前往福州赴解试,会不会担心女儿私情耽误了人伦大事,这二哥平素只知读书,但他一旦发解,到时我必令二哥向押司登门道歉。”
章越暗自庆幸,章实也想到了这一层,点出自己二兄去参加解试,一旦及第就可直接参加省试。一旦成了进士他的身份就不同了,那就是官员了,你赵押司还敢如此对付咱们章家吗?
章越又暗自悲哀,自己心底其实一直怪二哥逃婚,令自己家落到这个地步,但没料到了最后还是要让自己二哥来保自己一家的平安。
听章实之言,赵押司一点也不意外,冷笑道:“我早知道你家二郎去赴解试,已派人去追了,你放心,他进不了考场的!就算进了考场,他的卷子也到不了考官面前!就算到了考官面前,他也考不取!”
听着赵押司满是恨意地如此言道,章越感觉一股寒意涌上背心,果真赵押司县里,州里,路里都有门路。
说到这里,赵押司寒彻彻地道:“还请你们兄弟放心,我保一个人发解或不能,但要一个人不发解却不难!”
章实惊怒道:“押司,你这是要毁我二哥前程!我二哥,章家……哎!”
章实重重地顿足,他本说章旭如何得罪了他,非要赵押司如此报复,但转念一想……
现在连最后一份指望也没有了吗?
“赵押司,没料到你前谋万算,最后还是百密一疏!”
章越竭尽所能,灵光一闪道:“二哥成婚前数日,我似听闻他打听去京里的路程呢。”
“京里?他去京里作甚?”赵押司神色有些异样。
“当然是去找陈令君!”
赵押司闻言吃了一惊,原浦城县令陈襄离任后,调任河阳县令,当时富弼为使相,赏识于他的才干。
至和二年,富弼第二次拜相时,就举荐陈襄调任秘阁校理、判祠部,在京任职。对于陈襄这位老上司,宰相赵押司是万万得罪不起的,何况对方背后还有赫赫宰相。再说章旭若是入京,赵押司还能如何,能不成还能将手伸到京里去抓人吗?
赵押司显然没料到这一茬,瞪圆了眼怒道:“你们章家兄弟果真好奸滑,还敢说你们事先不知情?”
第三章 和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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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押司听闻章旭可能进京投奔陈襄,方才的气焰完全已被打消。自己以为他的布局天衣无缝,但章旭一旦进京,以他的才学经过陈襄举荐考上进士不是一件难事。
若现在将章家得罪惨了,他将来要面对是一名官员的报复。而且以他对这个准女婿的了解,这人不可撩拨啊。
章实低下头道:“押司,我与三哥确不知情,但此事千错万错,都是我们章家的错,我们兄弟二人认错并非请你手下留情,开恩放过我们章家,而是真心诚意向你陪这个不是。”
听了章实之言,赵押司神色稍缓,也是不得不稍缓,他现在必须要一个台阶下,特别在没抓到章旭的时候,不可与章家扯破脸了。
章越也是点点头,自己大哥果真是见过世面的,这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。
一旁一直不敢吭声的曹保正见章越一句话扭转过局面,当即精神一振。
他方才不敢作和事佬,现在不同了,要论调节气氛他可是高手呢。
曹保正笑呵呵地道:“误会解开了不是,押司,我看这章二郎也是性子没定,这才一时糊涂,但事后必会明白。”
“赵押司你想这两家婚约,是由两家的长辈定下,哪有小辈一句就不作数的道理。这婚约本就是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嘛。我保正替章家做主,只要章二郎将来衣锦还乡,两家婚约如故,到时候押司省去榜下捉婿呢……”
赵押司打断道:“多谢保正好意,但章二郎将来还乡,我赵某人亦能腆着脸再求他再迎小女过门?章家赵家的情分,从章二郎逃婚起已是恩断义绝。今日我只要章家还三百贯嫁妆钱,账目清楚即可。”
“那么押司烧去我家铺子这笔帐又如何算?”章越质问道。
赵押司闻言冷笑一声道:“烧了就烧了又如何了?念及我与你先父两家的情谊,给你几句说话的机会,还以为我赵某人好说话不成?”
眼看气氛又要糟,曹保正立即出面道:“还请赵押司息怒。时至今日章赵两家的婚约尚未解除。若婚约未除,两家便是一家人,是否是这个道理?既是一家人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谈的?”
赵押司道:“章二郎不义在先,谁与他还是一家人?”
曹保正赔笑道:“那押司既说不是一家人,那也是章家无缘高攀。这女子改嫁,也是平常,押司必能得一佳婿。这本朝太后也是再嫁,不仅嫁给真宗皇帝,还称制临朝呢。”
保正所言乃刘娥刘太后,后世常拿她吕后与武后并称。刘娥出身民间,且与宋真宗相好前,已是有夫之妇,然而却成为太后权倾天下,有大臣曾劝她效武后,取代年幼的宋仁宗称帝,刘娥掷书在地言‘绝不作此辜负祖宗’之事。
放在今天而言,她的一生可谓励志至极,女频小说都不敢这么写。
曹保正举了刘娥太后的例子,又道:“如今两家再闹下去,如何也是于事无补,反而于两家名声有害无益。赵押司此刻高抬贵手,旁人只会称赞你的贤名,于令千金再嫁也有好处。”
章越深以为然地点头。
曹保正的话翻译一下,就是这年头不被退婚改嫁一两次,哪里好意思成为主角?现在问题的关系不是在退婚,而是在‘莫欺少年穷’!到时你女儿嫁个更好的,再来上门打脸或感激咱们的当年不娶之恩才是要紧的。
外头看戏的街坊们心想,没错啊,你赵押司对前任亲家都如此了,尽管错在对方,但后任亲家心底多少也会嘀咕啊。
但见赵押司冷笑道:“好个曹保正,按你这么一说,章家退婚的事都能说成咱家的喜事了?”
“押司,这可万万不敢啊!”曹保正立即叫屈。
章实道:“至于我们章家有错在先,该打该罚都认了,绝不会令押司无法于人交待。”
赵押司冷笑道:“凭曹保正一句话,退婚的事就这么算了?杀人何须偿命,赔个不是,再赔些钱就好了?”
僵在此刻。
章越故意向曹保正道:“保正啊!我有一事不懂,想向你请教。”
曹保正点点头道:“三郎请说。”
章越道:“我二嫂如今还是我们章家媳妇,如今二哥不在浦城,又如何再嫁呢?”
曹保正道:“可以请令君下一纸判文,两家义绝就是,弃妻在先是为不义,夫妻之情至此已绝。”
章越道:“可是保正,律法义绝七罪,哪一条是弃妻之罪?从未有夫不可弃妻,倒是有‘妻不可弃夫’之说。而今不如两家坐下来一并向令君陈明,以和离为断,如此纵不能稍稍弥补憾事,但如此说出去对于两家的名声而言也是好听一些。”
“对啊。”曹保正眼睛一亮。
古代解除婚姻一般是由丈夫提出来,称为休妻。义绝是夫家犯了过错,妻不能休夫,只能由官府来断,称之义绝。
律法上还是体现男尊女卑,抛妻衙门是不能判义绝,但弃夫却是可以休妻。章家要在这点上咬死不松口拖着官司,你押司也没办法,但和离就不一样了。
两方坐下来,本着友好协商,以和为贵来解除婚姻。比如夫家虽对妻子有过错,但未达到义绝七罪之一,同时也并非妻子的过错,丈夫休妻如此,那就是和离。
保正会意出声道:“不错,章二郎逃婚已令两家蒙受了莫大的屈辱,此事纵是拿出千金万贯也难以挽回。事已至此,还请押司为令嫒将来考虑再三啊,和离传出去好听,对于将来令嫒再嫁也是有好处的。”
赵押司看着章越冷笑道:“好个奸猾小儿,你借着曹保正的口,与本押司讨价还价不成?”
章越道:“不敢,只是我与兄长二人无处容身,还请押司先让我们在此宽住,有个片瓦栖身,或宽限则个,让我们兄弟自行将此屋典卖,至于亏欠押司的钱一文也不会少。”
章实也道:“他日我章家再宴请本城名望值人,再由我们兄弟二人当面向押司赔罪。”
赵押司左思右想道:“你先代你家二郎写下放妻书,至于定贴也一并退来。”
“好好。”曹保正一脸欣喜,当下代章家兄弟答允了。
放妻书由保正草拟。
但见保正写道:盖说夫妻之缘,伉俪情深,恩深义重。论谈共被之因,幽怀合卺之欢。
凡为夫妻之因,前世三生结缘,始配今生夫妇。
……
愿妻娘子相离之后,重梳蝉鬓,美扫娥眉,巧逞窈窕之姿,选聘高官之主,弄影庭前,美效琴瑟合韵之态。
解怨释结,更莫相憎;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。
伏愿娘子千秋万岁。
章实代章旭
至和三年五月十六日谨立此书
……
看到‘一别两宽,各生欢喜’,章越不由释然,原来这话的出处是在这里,古人离婚也离得那么烂漫,还祝福前妻重新找到美满归宿。
不过‘论谈共被之因,幽怀卺之欢’就有些套格式了,自己二哥和人家可是啥事都没干呢。
长兄如父,眼下是章实主持一家上下。
于是他就替章旭签字后。赵押司拿了放妻书在手,突眼眶微湿。这一刻他哪里是令小儿不敢夜啼的赵押司,而只是一个父亲罢了。
“我苦命的女儿,如今与这望门寡何异?”赵押司捧纸嚎啕有声。
“押司!青年才俊还多得是。”曹保正言道。
章实道:“押司,我们兄弟二人还要在浦城歇身,还望押司以后高抬贵手!”
众街坊都道:“是啊,是啊,押司高抬贵手,两家化解这恩怨吧!”
“此事就此揭过,好聚好散!”
赵押司转过身去以袖拭泪,然后道:“就此揭过,也凭地容易了。”
“此事错不在你们兄弟,而在章二郎,这账本押司会找他算。此屋可暂留给你们安身,余下的欠钱一个月内还清。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,你章家别以为出了个读书人就欺人太甚了!”
此时此刻章实几乎喜极而泣道:“多谢押司手下留情!”
章越见章实如此不由心道,兄长太容易轻信人了,要是赵押司发现自己二哥没有进京,难保不会出尔反尔。
左右爪牙都擎着火把,照得赵押司脸上阴晴不定:“搬!”
众人动手开始搬运章家屋里任何看起来值钱的东西,一旁有两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边写边算道:“破床榻一件。”
“破春凳一条。”
“破幔帐一顶。”
章越想了想转身跑上楼去,从兄长书架上取了一本书兜在身上。
他记得过去有一句话,一个家族可以千金散去,但子孙仍在读书就还有希望。这句话的意思这年头书是最贵,千万不能卖。
章越将书塞好,又随手拿了一顶蚊帐。赵押司看了一眼,也没说什么,如此令章越大感后悔,早知如此就多拿几本了。
随即章越看着对方将一书柜的书搬走,不由一阵阵心疼。这些人一直搬至半夜才搬完,连床榻椅凳都被清空。
至于搬不走的没有被砸,算是留了些颜面给章家。
“押司慢走!快给押司掌着灯,把前头照亮了!”
曹保正满脸殷勤周到地与众街坊邻居将赵押司送出门。
曹保正回到屋子看见章家兄弟,又是骂道:“那帮狗腿子,连张杌子都不留给咱们!”
对方远去,曹保正这才啐了这么一句,果真极有胆色。
保正对章实道:“算了,大郎,咱们不与他们一般见识,过几日咱们摆几桌和头酒,将赵押司请来,事情就过去了。”
章实感激拱手道:“章某在此谢过保正,诸位街坊高义!”
众街坊都道:“章大郎好人有好报,咱们这么多年街坊邻居,你这么说就见外了。”
“是啊!谁没有走背字的时候。”
保正对众人道:“诸位街坊,眼下章家空荡荡的,咱们先帮衬帮衬,先凑上家什让他们兄弟有个安身之处如何?”
“要的,要的。”左右邻居一并道。
保正对章实,章越道:“你们哥俩今晚先囫囵到我家熟歇。其他的明日再说吧。”
章实叹道:“一切有劳保正了。
当下保正将章实,章越带至家中。出门时,章实下意识地要上锁,但看见被踹坏的门扇,及一屋子空空荡荡地不由愣了不半响。
“不锁也罢。”
保正当即带着兄弟二人至他家中住下,保正浑家还给章越烧了热汤梳洗。
兄弟二人抵足而眠。
章越从怀里抽出书,借着灯读梁惠王,公孙丑两篇。
章实见此暗暗欣慰,以往三哥整日好玩,不近读书,这一次家中生变,倒懂事了许多。一定是爹娘在天之灵庇佑,不知不觉三哥已这般大了。
章实想到这里欣慰许多,眼角不知不觉流下泪来。
“哥哥,我再看一会就睡了。”
忽听章实道:“你看吧,我想起爹当年曾言,你小时虽顽劣,但将来却可继承他光耀章家门第的志向。”
“本来这话我原以为是爹爹随口一说!但今日……”
“……今日我看你选了孟子,你二哥书架上那么多书,唯有此本是爹当年留下的!”
章越闻言不知说什么,又看了一阵书躺上床一闭眼睛,马上就睡着了。
说来奇怪,章越一睡,整个人却又身处于昨日见到老者的地方。
四周夜色沉沉,唯有中天一道星河倒挂。
突然之间一等寂寥的感触从心底涌起,章越不知此时从何时起,也不知从何时终,不知身在何处,也不知如何自处。
陡然之间,临睡前所读的梁惠王,公孙丑两篇突然浮现在章越眼前,犹如画卷一般展现。
这……
字的光华在空中跳动,章越不由伸手去触摸,却好似碰到了水面般,所有的字化一阵阵的涟漪散去。
随即一幅幅景象又在面前出现。
这都是昨晚经历的事。赵押司的样子,以及表情上的细微都不错过,甚至他所说的每一句话,都在耳边。
这时候在屋子里,赵押司冷然道了句‘你家铺子烧了就烧了又如何’的话。
章越脑子里反复浮现这画面,将赵押司说这话时,表情一瞬间的惊讶,震怒捕捉在记忆中。
章越伸出手指划动,这一幕就似用手机看抖音快手般,那一幕画面反复倒现,章越心念一动,这一幕重复倒放好几次,越看越觉不对。
看赵押司这神情,似自家的铺子不是他指使人烧得?
章越伸手一拍,但见画面散去。这时候孟子的《梁惠王》,《公孙丑》两篇文章,又回到了自己面前。
原来这两篇文章已镌刻在此了!
章越见这一幕失神了半响心道,这也是太秀了吧,简直是造化钟神秀!
章越按耐住激动雀跃的心境,盘膝坐在草地上,开始背起书来。
长夜漫漫星斗远。
此间舍我以外别无它物,天地与我浑然一体。
似一个小时,两个小时过去了,自己竟没有半点疲倦。
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读过书了?
毕业以后?上大学以后?
为什么自己老是‘干啥啥不行,摸鱼第一名’?
他也痛下决心改掉,让自己发奋读书,却总是三天打鱼,两天晒网。
为何自己自暴自弃,放弃治疗?
如果上天让他重新再来一次的机会……其实摸鱼还是蛮爽的!至少那样带着负罪感放纵的感觉,学霸们是永远体会不到的!
章越将这两篇文章读了好几遍,这时候但觉心念一动,突然面前的一切化作光华点点消散。
自己仿佛从半空之中,又重新回到了人间,感觉到了自己的躯体。此刻章越强睁开眼睛,身旁的兄长章实正翻来覆去,也没入睡。
自己读书似用了整日光阴,在此间竟只是须臾!
章越想到这里,但觉得一阵疲惫涌上心头,方才透支的精力这一刻必须兑现,突然他脑子沉沉的,已不容得他半点多想睡了过去。
夜风微凉,南浦溪依旧潺潺流动,孤山于溪边耸立!
次日起床后,章越惊觉昨夜所读《梁惠王》,《公孙丑》两篇,居然已是半背下来了!
而且感觉一点都不累,今日天起床神清气爽的。好比昨晚功课太多,自己先睡了一觉再时起床,发觉功课已经有人给你写了一样。
这感觉实在……实在不能用言语来形容。
这一刻章越几乎泪奔,两世为人,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‘知识带给我力量,学习使我快乐’。
章越仰天自言自语道:“我从来以为只有读书可以使我睡觉,从没想到我也有睡觉能够读书的一天呢!”
章越如此说得时候,正好被推门入内的章实看来。
章实看着自己的弟弟,对着屋顶喃喃自语着什么,整个人兴奋地上蹦下跳。
随即曹保正也走到了屋门前,他与兄长的目光对视在一起。
“莫不是……得了什么癔症?”
“一夜之间,家中一贫如洗,我可以省得。这算是悲极生乐吧!”
章实轻咳了一声,与曹保证退出了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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