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龙藏
烟雨江南 著
类别:玄幻奇幻 状态:连载中 总点击:100 总字数:2005045
卫渊本无大志,但在时代洪流中不得不走上征战四方、开疆辟土之路,直至关山踏尽,未曾白头。 不正经的简介一:仙人也怕工业化!这是一个发生在玄幻世界的工业革命的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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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 寻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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雍州虽远,自古卧虎藏龙。
据《汤史·雍州志》所载,雍州“山奇水湍,多奇人异士。”
野史则云:穷山恶水出刁民。
雍州,冯远郡,邺县。
邺县背依珉山,前临通河,道道险峻山岭把这个不大的县分割开来,山虽不高,却异常险峻,有的村庄不过相距几十里,中间隔了道山,村民就终生难得往来。
盘旋而上的山道上出现了两个身影,一个是年轻文士,另一个是书僮,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。文士一身文士袍虽然干净,但已经洗得有些褪色,不起眼的地方还偷偷摸摸地打了个补丁。虽然看起来有些落魄,不过他生得文秀白净,腰背挺得笔直,自有读书人的傲气。
主仆二人看似闲庭信步,文士偶尔还会停下来到处看看,如同在欣赏风景。但是二人行路似缓实快,不片刻功夫已经从半山走到山顶,把平时需要走上大半个时辰的几里山路甩在身后。
站在山顶,自然而然就将周围几十里都收入眼底。文士环顾周围绵延群山走势,再看看山脚下的小谷地,感慨道:“如果不是亲身到此,怎知这里已经风云汇聚?我本来准备了十年寻龙,没想到第一年就有收获。”
书童也在看周围山势地貌,疑惑道:“这地方偏乡僻壤、浅水秃山的,出个小气运就不得了了,还能有真龙?”
文士指着前方的小山谷,说:“那就是龙池。如果不是亲眼所见,我也难以相信。”
“这么小的龙池,真龙能有多大?”
文士淡道:“别人寻龙,多是为了从龙,贪图扶龙之功;高人则是点龙,化龙。我不一样,这条龙我只是拿来用用,用完就扔,大小无所谓。”
文士向谷地中的小镇一指,道:“现在只是风云初聚,远未到天机萌发之时,所以龙气必然隐藏极深,要找出来还得费点功夫。我们先到那镇上看看。”
文士一步迈出,忽然就到了数丈之外,不片刻功夫已下了山,走上了通往小镇的路上。
离小镇还有二里不到,就有一座大宅,四面围着青石院墙,墙高丈许,转角处还修了座高高的角楼,上面站着拎棒的家丁。文士和童子路过宅院大门,就见一个管家服色的人领着几个家丁,正在给路过的人发赏钱。
那管家看到文士,眼睛一亮,施礼道:“先生从哪里来?如何称呼?”
文士回礼:“在下张生,现在游历天下,想做点学问,正好路过贵宅。贵宅可是有什么喜事吗?”
管家就道:“我家老爷姓卫,整个县里谁不知道卫有财卫大善人的名号?今日四夫人临盆,老爷就让我给路过的人发些赏钱,沾沾喜气。先生来得正好,来人!”
旁边家丁捧过来一盘铜钱,管家一把这个家丁推开,道:“没看先生是读书人吗?”
管家招手叫来另一个家丁,捧上来的是漆盘,上面放着笔墨和一个钱袋。管家拿起钱袋送上,文士在手里一掂,钱袋里装的居然是散碎银子,足有一两。
“这又是何故?”张生没有收钱袋。他刚刚看得分明,管家给旁人派发的赏钱都是几个铜钱。
管家就道:“我家老爷最敬重读书人。先生一看就是有大才的,谢礼自然不同。还请先生给孩子取个名,一个男名一个女名。”
这管家生得干瘦,看上去獐头鼠目的有点猥琐,说话却是文绉绉的,肚子里似乎有点墨水。
张生向宅院望去,双瞳深处清光一闪,然后便拿过纸笔,在纸上写下一个‘渊’字,道:“这是取‘有龙在渊’之意。小公子福缘深厚,当得起这一字。”
管家看着那个龙飞凤舞的渊字,只觉其好,却不知道好在哪里。他左看右看,也没看出门道。这时张生放下了笔,就带着童子离开。
管家赶紧叫道:“先生稍等,还差个女名!”
张生并未回头,只是道:“卫老爷行善积德,定是公子。”
管家还待说什么,周围讨赏的人早就等不及了,都围了上来。管家看看张生背影,莫名的就不敢再多啰嗦,于是让家丁应付讨赏的人,自己小心翼翼地捧着这幅字进宅院去了。
卫家大宅后进庭院中,一个面面团团、长眉细目的老爷正来回踱步,额头已有细细汗珠。厢房里不断传出女人痛苦的喊叫,眼看着就要临盆。
管家捧着字过来,道:“老爷,门外路过一个读书先生,给小少爷取了个‘渊’字,说是取‘有龙在渊’之意。我看着字着实好,就赶紧拿过来了。”
“就一个名吗?”
“他说老爷行善积德,这次一定是儿子。”
老爷顿时笑开了花,连声道:“不愧是读书人,嘴就是甜!”
他从管家手里接过那幅墨迹未干的字,就细细端详着,赞了一声:“好字!”
管家小声说:“老爷,拿倒了。”
卫老爷默不作声,把纸掉了个个,这次果然顺眼多了。
他盯着这如腾空飞去的大字,自语道:“渊,有龙在渊,卫渊……不错,就叫卫渊。”
老爷忽然狐疑地看了管家一眼,问:“这么复杂的字,你也认得?”
管家讪笑道:“我看着那先生写的,自然知道上下。”
这时张生和童子不疾不徐的向着小镇走去。走了一段路,童子终于忍不住道:“先生给他一个字,实际上等于送了个气运,他们就给了一两凡银,也忒便宜他们了!”
张生掂掂手里的钱袋,笑道:“别小看这区区一两凡银,恰能解世间千愁。”
童子仍有些愤愤的:“要我说放个小道术哄哄那老爷开心就行了,何必耗您的气运?”
张生道:“我恰好到了这里,恰好那孩子要生,这就是与我张生有缘。再说寻常气运加身其实也没什么用,无非是开慧早些,体格强健些而已,也无须多计较。时代不同了,气运不值钱。”
童子不敢再多说,可是小脸上仍是不开心。
张生忽然心动,抬起左手。那只手肌肤如玉,白得耀眼,纤长五指一一舒展,如夜昙绽放,柔美得和面容有些不符。他掌心中就浮起一团云气,翻滚着向着一个方向飘去。
张生双眉舒展,道:“找到龙池水眼了!”
他掌中云气所指,并不是小镇,而是刚刚经过的卫宅后方。此刻遥遥望去,就看到卫宅后有株数人合抱的古树,树荫如盖,荫庇着半个卫家后宅。
张生收起掌中云气,几步后就出现在古树下,仰头看着这株古树,点头道:“水木相生,就是这里了。”
他绕着古树走了一圈,再看看卫宅的坐落方位,微微皱眉,道:“和这宅子还是有些牵扯,我若抽走龙气,这家多少会有些影响。这样,你去捉只野鸡来,等我拿到龙气后再给这家补点福运,顺便让那老爷高兴高兴。”
童子应了,飞奔而去,不片刻功夫就抱着只锦鸡回来。
张生已经选定阵位,随手捡了几块石头搭了阵台,又在周围特定方位插了树枝,说:“阵法一道,如能领悟根本道理,就可随心变化。这湀水合光阵能够汇聚周围天机气运,原本需要许多珍贵材料,但我布在水眼上,许多阵位就只需要一块东西占了就好。说起来,这也算是欺瞒天地。”
张生取出一块玉盘放在阵台上。玉盘质地绝佳,上面刻着无数纹路,隐隐有光芒流转。放定玉盘后,张生就对童子道:“此间事了,你我的缘份就尽了。过去一年,我已经将入门的东西传了给你,日后你凭此根基,自能寻个喜欢的宗门加入好好修行。”
童子眼睛立刻就红了,扑通跪在地上,叫道:“不,我不要去别处,就要跟着先生!我只认先生作我师父!”
然而张生不为所动,淡道:“你我并无师徒缘份,不要叫我师父。你机缘不够,强求亦是枉然。”
童子不敢多说,只是跪着抹泪。
张生道:“我要起阵了,这是你最后一课,你且看仔细了。今后想要再见此阵,怕是不容易。”
童子抹去眼泪,赶紧仔细观瞧。
张生竖起食指抵住眉心,双眼微闭,身上忽然飞出七点光芒一一投入阵盘。玉盘上所有纹路点亮,汇聚成一个漩涡,涡心幽不见底,不知通往何方。
张生便道:“阵法已成,且等着,此阵自会把那小龙抽出来。”
张生话音未落,涡心中就喷出一团黑气,在阵法上方盘旋。
童子立刻张大了眼睛,没想到这个小地方还真有气运,不过怎么看都不太像龙气的样子。黑气中隐隐有什么东西,他修为不到,却是看不清楚。
但张生看得分明,黑气中一只古怪大鸟正在缓慢环飞,它生着三根长长尾羽,色泽斑斓,头上生着一张人脸。
见到这只大鸟,张生也是脸色微变,心中暗道:“还好只是一缕气息,连分魂都算不上。”
他挥手让这团黑气散去,道:“且再等等。”
转眼间法阵涡心中又吐出两团阴影,盘旋不散。张生凝神望去,就看到了两头巨兽,只看狰狞外貌和冲天气焰,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好征兆。
“怎么不是灾星就是反贼?”张生面色有异,挥去了两团阴影。
又过片刻,法阵不断运转,涡心处却全无动静。张生眉梢一轩,冷道:“区区一条小龙,藏得再深,我也能给你挖出来!”
他抬手一指,指尖又是数点光芒没入法阵,法阵光芒骤盛,涡心飞旋!
刹那间,数团气运连绵不断的从法阵中喷出,让周围都暗了一分。
张生一一望去,就看到了无边血池、倾颓山峰、染血王旗、断折神兵、镇在尸山上的巨鼎,这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。可是还有团气运十分奇特,那是木头包裹着的细长铁管,前方装着柄长长尖刃,斜插在焦土上,远方尽是断壁残垣。
饶是张生一向镇定,此时也是脸色难看。此地哪是什么风云初会,分明是天地杀机汇聚!
他还没想明白该不该继续抽取龙气,涡心中忽然传出冰冷、苍茫、洪荒之意,一个庞大之物出现在涡心另一侧,正试图穿过来。只是法阵涡心实在太小,它只是勉强透过来一缕气息。当这缕气息浮现时,法阵周围的景物都开始扭曲!
张生当机立断,挥手抽空法阵道力,啪的一声,玉盘炸碎,那庞然之物过来的通道也随之中断。
那团庞大气运极是震怒,一声怒吼,但还是不得不随着法阵涡心一起消失。
阵盘炸碎,凝聚的气运也随之消散,周围一切恢复了正常。张生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间已是一身冷汗。他并不知道那庞然气运是什么,只知绝不能让它过来。一旦让它在这方天地现形,怕不是山崩陆沉那么简单。
准备离开之际,张生向卫宅望去。在他眼中,卫宅上方笼罩着一片灰黑之气,这是此前没有的。他暗叹一声,法阵倒底还是影响了这户人家的风水气运,不能一走了之。
张生沉吟一下,手心中浮出一只小小火鸟。这是自他处得来的一缕凤气,颇为珍贵,用来补卫宅气运绰绰有余。他便让童子把锦鸡抛向卫宅,抬手一指,那只小小火鸟就没入锦鸡体内。这是借物施法,偷换天机,乃是改换命格气运的常见手法。
受了此术,锦鸡会有一刹化为天凤,补足卫宅受损的气运,还会有富余。卫大善人不光可以富贵善终,还有点余荫留给后人。
锦鸡得了自由,立刻高飞。就在这时它身上骤起一道玄色光环,瞬间化成一只通体黑羽,生有三首的大鸟!
张生也呆了一呆,即使是他也看不出这三首巨鸟的来历,但肯定和天凤没有半点关系。
就在这时,宅院中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,孩子生了。
三首巨鸟在这一刻活了过来,两个头望向下方,另一个头则转了过来,三只暗金色的眼睛一齐盯住了张生!
刹时间,张生如坠冰窟,如临深渊,如欲逝去!
巨鸟三只眼睛,竟给了他三种不同冲击!
张生心中刹时一片空白,所有神通道术、微言法训都如同被擦去了一样,半个字都想不起来。
他脸上一角忽然突然崩散,隐隐浮现另一副面容。虽然只露出一只眼睛,但那一弯眉身如月梢如剑的眉,那亮如星辰深若点漆略显痛楚的眼,只要看了,就永远无法忘记。
那三首巨鸟看了张生一眼,就又低头望向下方,然后绕着宅院飞了一周,就振翼高飞,转眼间消失在九天云外。
张生默然片刻,方道:“此地反贼过多,不宜久留。”
说罢,他就带着童子离去。身后那株古树,依旧亭亭如盖。
大汤隆武三年,卫渊生于雍州邺县,生时张生祈法,天降祥瑞。
第二章 天灾,人祸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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隆武六年,卫宅。
宅院里忽然一阵鸡飞狗跳,一个小小的身影穿堂绕柱,奔得飞快。后面管家紧紧追着,不断叫着:“慢点,慢点哎!小少爷,小祖宗!你要是摔一跤,可不是要了我的老命吗?”
男孩正是卫渊,虽然今年才刚满三岁,可是生得异常高大,山间乡下农户孩子又普遍瘦小,所以看起来已经比镇上许多七八岁的孩子还高。
这时正堂飘出阵阵饭菜香气,奔跑中的小卫渊如同被渔线凌空钓住,立刻转了个方向。
正屋中卫大善人和两房夫人坐在桌旁,饭菜已经摆好。桌上有两个陶盆,一个放着几张炊饼和褐色的杂粮馒头,另一个盛着黄色的杂谷粥。桌上摆着四碟菜,分别是腌豆,咸萝卜,炒萝卜丝和一小碟腌过的野鸡。
这就是县里大户卫大善人家的午膳了。
小卫渊早就饿得狠了,掰开一个快比自己脑袋大的馒头,把鸡肉填进去,然后埋头苦吃,转眼之间就吃得干干净净。一个馒头却还不够,又吃了两张饼和一碗粥,这才算饱。吃好后他就跳下凳子,向卫大善人和两位夫人行了个礼,就一溜烟地出门去了。
卫大善人和两位夫人基本没动筷,直到小卫渊吃饱出屋才开餐。三夫人就道:“渊儿真是长得快,现在饭量就跟大人一样了,又懂礼仪,就是不爱说话。要是四妹还在……”
二夫人赶紧拉了拉她的袖子,三夫人立刻醒悟,赶紧住口。
屋外的小卫渊脚步停了一下,然后又像什么都没听到一样向前院跑去。一路上遇到的老妈子、丫鬟和下人看到他都是避让行礼,但是远一点的地方,下人们悄悄地议论声却一一传入卫渊的耳朵里。
“小少爷长得真是快,饭量比大人都多,就可惜没了娘。”
“小声点!老爷说过不许让小少爷知道这事。”
“这有啥的?谁不知道四夫人生下少爷没多久就跟人跑了?老爷只说夫人死了,还装模作样地立了个坟。可这能瞒得过谁?”
小卫渊脚步不停,出了后宅,来到前院。前院颇为嘈乱,长工、伙房工人、家丁往来穿梭。
他走进前院一处空地,空地上摆着些石锁枪棒,平时是护院家丁操练的地方。刚走进空地,就又听到了窃窃私语。
“小少爷倒是生得好相貌,就是跟老爷不太像。”
“你说,会不会是四夫人和外人生下的野种……”
“小声点!”
“怕什么,附近无人,谁会听见?”
卫渊想要把那些声音屏出脑海,可怎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。偷偷议论的是十丈外的两个护院家丁,隔得远,他们说话又轻,正常情况下确实不可能被别人听去,但卫渊偏就听得清清楚楚。实际上不管站在哪里,大半个宅院里的动静,卫渊都听得到。
卫渊记忆中,在很小时候的某一刻,他忽然就听到了这些声音,然后听得多了,没过多久就懂了大多数话里的意思。
乡下粗鄙,下人们私下议论主家的话,自然好听不到哪里去。
自从听得懂之后,卫渊就越来越沉默。他虽然能明白别人说话,但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那么说。
卫渊如往常一样来到石锁旁,提起平时常玩的十斤锁玩耍。但才拎几下,他就觉得身体里有些发痒,这种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痒,只有奔行或是负重时才能好些,只是此刻手里轻飘飘的石锁已经不足以纾解。
小卫渊就走到不远处的大号石锁前,这方石锁足有五十斤,平日是家丁们操练用的最重石锁。小卫渊双手捞住,用力一提,石锁已经微微离地。
这时远处忽然响起卫有财的声音:“放下,快放下!”
小卫渊转头,就看到卫大善人一路小跑过来,连声道:“怎么敢动这么大的石锁?伤了筋骨怎么办?知道你喜欢玩这个,我让人专门给你打了个好的。”
说着,卫有财就拿出一个汉白玉打成的小石锁,玲珑精致,足有一斤。
小卫渊无奈接过玉锁。
虽然这东西在手里几乎没有份量,但小卫渊能感觉到父亲的关切。所以虽然不情不愿,他还是离开了那方石锁,装模作样地把玩小玉锁。
卫有财又给卫渊擦了擦汗,这么一通折腾,他自己倒是弄得一头汗水。他眯着眼睛向天上望去,空中万里无云,火辣辣的日头当空悬着,把流火一样的光热投向大地。
卫有财让小卫渊自己去玩,就把管家叫了身旁,问:“今天是立夏了吧?”
“老爷,昨天就是立夏了。”
卫大善人皱眉道:“这就立夏了?田里的情况怎么样?”
管家苦着一张脸,道:“庄稼正是结穗的时候,但过去两个月就下了一场雨,根本活不了啊!现在靠山的田都绝收了,临着通河的还好一些。只是从河里取水也是个要人命的话,下边村里已经累死两个人了!”
“备驴,去村里看看。”
片刻后,卫大善人就带着管家和一个家丁向着谷口方向而去。从卫宅到谷口只有八里地,出了谷口就是下河村,那里临着通河,有全县最好的田亩。若是再不下雨,下河村恐怕就是整个邺县惟一有收成的村子了。
出了宅门,入眼就是一片亮晃晃的黄色。
田是黄的,路是黄的,树是黄的,山也是黄的,连风都是黄的。
放眼望去,只有卫家院子后面那棵古树还郁郁葱葱,成了这方天地惟一一团绿色。其实要不是日日夜夜都有家丁守着,这棵大树也早就秃了:一个晚上,树皮就都能让人剥了去。
忽然来了团风,卷起黄朦朦的沙尘,糊了卫有财一脸。
卫有财连吐了好几口,才吐光了嘴里的土。他抹了把脸,从驴上跳下来,走到路两旁的地里,伸手在田里用力挖了几下,挖出的全是干土,土垄上的禾苗已经全枯。
卫有财撑着双膝、艰难地站了起来,管家赶紧过来扶住。
卫有财喘了几口气,问:“租户家里的情况都怎么样?”
“老爷,前年还只是热了些,去年雨水就没多少了,田里歉收,朝廷又没减赋,各家各户不只吃光了存粮,多多少少都还欠了咱们一些粮。今年看这样子多半要绝收,但咱们家存粮也不多了,恐怕要死人……”
卫有财脸色阴沉,道:“再不赈灾,就来不及了。县里有什么消息没有?”
管家说:“前几天我专门到县里找了衙门里的赵师爷。师爷说上面还没有赈灾的消息,然后今年还要再加几样税。名头好像是什么步甲税、征蛮税和牛税。”
“啥,牛税?”卫大善人掏了掏耳朵。
“牛税。”二管家点头。他当时就跟师爷确认过好几遍。
卫有财诧异:“咱们县里有过牛?”
二管家说:“至少过去几十年,没听说过有牛。”
其实不只是邺县,冯远郡自古以来都没有牛。此地毗邻南方大山,地气独特,耕牛难以存活,农活用的都是一种形似驴,但比驴略小的丁骡。不说冯远郡,整个纪国有牛的地方也不过十中二三,不像北方诸国耕牛遍地。
“都没有牛,还征什么牛税?”
二管家看了看卫大善人的脸色,小声说:“师爷说,就算没有牛,也不妨碍朝廷征牛税。”
卫有财沉着脸问: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
“赵师爷说最近朝廷启用了一个北方来的大儒,一手文章非常有名。那人来了后就开始变法,提了个‘匀税入丁’的法子,就是按人头收税。每有五十户,就算大家伙有一头牛,就得交牛税。据说渔民和跑船的船工也都得交牛税。”
卫有财气极反笑:“真是什么妖魔鬼怪都给爬出来了!会写文章?会写文章能干出这种缺德事?”
管家也愤愤地道:“说不定就是因为会写文章,所以才能这么缺德!”
卫有财骂了几句,就沉默了,好一会方道:“回去吧。”
“不去下河村了?”
“不去了。过不了多久就要变天了,你跑一趟山里,把老六叫回来。”
管家吃了一惊,问:“要把六爷叫回来?”
“大灾之年,肯定会有流民。没有老六,咱就得逃荒了。”
管家脸色变了,不敢多问,牵着驴,顶着流火的太阳回到了宅院。
赵师爷的消息果然灵通,没过两天朝廷加税的旨意就到了县里。邺县地处偏远,旨意是到得最晚的,其它地方早半个月圣旨就到了。一时间处处民怨沸腾,自也有许多人眼见活不下去,就开始琢磨其它的活路。
雍州这地界,自古以来就没有肯老老实实饿死的良民。
这日清晨,小卫渊吃过早饭,就又向家丁操练的空地奔去。才刚跑到空地边缘,忽然空中降下一双大手,把他腾云驾雾般地抱了起来。
这是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大汉,右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。大汉举着卫渊,恶狠狠地盯着他,面相凶恶。
小卫渊左右看看,发现自己的位置比平时被别人抱着时高得多,看到的都是众人的头顶,顿时大乐。
光头大汉把卫渊的小脸扳回来面对自己,奇怪地问:“你不怕我?”
小卫渊疑惑道:“为什么要怕你?”
虽然是初次见面,但卫渊能感觉到在这个庄院里,光头大汉是除了卫有财和管家外,第三个对自己充满喜爱的人。所以不管这光头如何龇牙咧嘴,小卫渊都只觉好玩。
光头大汉哈哈大笑,说:“好小子!走,咱们去找你爹!”
大汉抱着卫渊,走到角楼处。卫有财此时换上了短衣,手里拿着张猎弓正在试弦。只不过卫老爷明显四体不勤,没拉两下就累得气喘吁吁,不得不放下。
光头大汉走到卫有财面前,道:“大哥,我回来了!”
卫有财仰起头,看看比自己足足高了一个头的大汉,再看看安静坐在大汉臂弯里的卫渊,疲惫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,说:“老六啊,回来就好!”
光头老六道:“我来的路上已经看到不少流民,都是从东北方向而来。大队已经到了三十里外,怕是有几千人,而且里面有人领头。”
“他们现在什么境地?”
光头大汉沉声道:“我趁晚上摸进去过,领头那些人在煮肉汤。肉味不对,怕是人肉。”
卫有财平静地说:“人饿急了,什么都会吃,不奇怪。”
他思忖片刻,道:“三十里外,那就是后天就能到咱们这了。咱们这偏远地方都能来几千人,看来东北那几个县已经没什么人烟了。”
大汉说:“大哥,我这次带了三个得力兄弟,十具皮甲,三张上好强弓。流民走的不快,咱们只要避开大队,想要冲出一条路也不难。大哥,逃还是守?”
流民过境,寸草不生,这句话不是说着玩的。流民手里的锄头可以锄地,也可以锄人。卫宅里上上下下不过几十口人,要面对的可是几千流民。一旦破宅,那就是绝户。
但是不到万不得已,谁也不想要背井离乡,变成流民。
卫有财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道缝,许久方道:“守!”
光头老六精神一振,狞笑道:“好嘞!”
仅剩的两天里,庄院里所有人都卯足了力气干活,又把院墙加高了半尺,薄弱处也搭上了支架。
这两天里无论卫有财到哪,都会抱上小卫渊。小卫渊就看大汉从皮桶里取出皮甲强弓,看着一个个家丁拿起武器,穿上皮甲。然后在第三天早上,小卫渊和所有人一起吃了顿饱饭。
天放亮没多久,大路尽头已经可以看到滚滚扬起的尘土,里面影影绰绰的不知道有多少人。看到这一幕,院墙上有几个家丁就有些双腿打颤。
卫有财早就换上了劲装,此时抱着卫渊,不疾不徐地上了角楼,命人在顶上放好太师椅,就抱着卫渊坐下。管家和光头大汉已经在角楼上站着,看到卫有财抱了卫渊上来,都是一怔。光头大汉就问:“大哥,不适合带孩子上来吧?万一……”
卫有财一摆手,说:“不碍的!渊儿省事早,现在什么都明白,让他早点见见血也好。”
管家道:“老爷,您在这也不合适啊!”
卫有财嘿的一声,说:“你们不用管我。如果被流民破了宅,我躲哪里都是个死。所以今天我就坐在这,看看他们怎么破我的家,吃我的肉!”
说话间流民大队已经逼近。流民个个衣衫褴褛,面有菜色,但是脸上全是凶狠。他们有的拎着锄头,有的举着草叉,许多人身上都有大片暗色污渍,一看就知道是干涸的血。
队伍里还有些女人,全都衣不蔽体。还有些年轻女人被绳索捆成一串,身上几乎没有一片布。
看到前方的卫家大宅,流民眼中顿时亮起绿光。最前面的人当中还有几个本地装束的,正对着大宅指指点点。
管家眼尖,看清了那几人的相貌,顿时跳脚就骂:“那不是胡三吗?狗娘养的混蛋东西,去年要不是咱给了他救命粮,他能活到今天?”
管家骂也无用,那边流民远远看到了大宅,再也不忍耐不住,顾不得远近,一蜂窝地就开始冲。
流民喊声嘈杂,远远地只能听到杀声一片。但是卫渊却一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,哪怕几十个人同时喊叫,落在耳中,卫渊也能一一区分开来,一句句听得分明。
“里面有吃的有女人!兄弟们杀!”
“我们快饿死了,他们却在里面快活!”
“杀绝大户!!”
眼见流民如一头头野兽,蜂拥而来。卫渊忽然转头,问:“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?”
卫有财温和道:“先看,看下去就知道了。”
没多少功夫流民已经冲到墙外,开始嚎叫着往上爬。卫宅院墙不过一丈高,强壮点的人用力一跃就能够到墙头。不强壮的人靠周围人托着举着,也勉强能爬上来。卫家的家丁下人们站在墙上,最开始还有怕的,但生死关头就都发了狠,一边尖叫一边举着刀狠狠向着攀上墙头的手、伸出来的脑袋砍去,一时间血水喷溅、手指手掌四处乱飞。
流民实在太多了,后面的流民挤不到前面去,就从地上捡石头往墙头上砸,转眼间就有几个家丁被砸得头破血流,还有人从墙上摔了下去。不过摔下去的人咬着牙又爬上墙头,头上的血也顾不上擦。所有人都知道一旦破墙,结果比乱刀分尸还惨。
卫宅角楼高三丈,三个光头老六带回来的人正持弓一箭箭往下射。这三人明显练过箭法,射得又快又狠。管家也站在角楼上,脚边放着几杆各色的旗子,不时挥动旗子,一边调度家丁,一边观察目标,不时叫一声:“那边那个高个黑衣服的多半是头目,射他!”
在管家指点下,三个弓箭手转眼间就射倒了七八个彪悍流民。不过这时人人都杀红了眼,还是拼死冲击宅院,踩着同伴的尸体和断肢也往上爬。
在管家调度下,卫宅几十个家丁健妇彼此援护,居然堪堪顶住流民冲击,守住了墙头。光头大汉则来回巡视,哪里危险就过去抵挡,几次都把冲上墙头的流民砍翻下去。
卫渊坐在卫有财怀里,静静地看着一枝枝利箭穿透人的身体,再带着血雨插进地面;看着旁边的家丁全身颤抖,一边尖叫一边举起石块往下砸;也看着一个肚子中箭的流民滚地惨叫,拼死拉住一个同伴的裤角,那人却嫌他碍事,回手一镰刀劈进他的脑袋,然后看也不看继续往大宅冲。
热腾腾的血腥气混着尘土,一波波地涌上来。院墙上一个家丁忍不住,抱着墙垛哇哇狂吐,但转眼间脑袋上挨了一石块,恍惚间被流民扯得摔出墙外,然后被连撕带咬,转眼间就是血肉模糊,惨叫声连绵不断。
角楼上,卫有财安定坐着,仿佛眼前不是惨烈厮杀,只是几个孩童在胡乱打闹。小卫渊靠在他的身上,就像是靠着一座不动的山。
双方转眼间就厮杀了顿饭时光,家丁已是个个气喘吁吁,人人带伤,渐渐防线有了漏洞。一伙流民终于涌上墙头,又攀上了角楼。角楼上顿时一场混战!
一个健硕流民踹开管家,狞笑着冲向卫有财。卫有财丝毫不慌,起身拔刀。只是他平时养尊处优,动作迟缓,刀才举起来,就被一脚当胸踹倒。那人举起柴刀,就要向卫有财脑袋砍下!
眼见柴刀即将落下,小卫渊心中忽然一片空白,抓起地上的一根短矛,一下刺入流民腹中!
那人本来见卫渊是个小孩,根本没有在意,没想到这一矛特别的重。他又惊又怒,一脚把小卫渊踢开,然后用力把短矛拔了出来。他伤口中立刻飚出一道鲜血,淋了小卫渊一身。
那人全身力气顿时如水般流走,脚下一软,坐倒在地。
小卫渊忽然冲上来,抓住短矛往回一夺。强壮流民只觉手上传来一道根本不属于孩子的力量,短矛一下就被夺走。
小卫渊再次踏步出矛,一矛刺入流民胸膛。
流民吃痛,一手握住矛身和小卫渊角力,另一只手摸索着抓起柴刀,就要往卫渊头上砍去。小卫渊看都不看头顶的柴刀,只是鼓足全身力量,一点一点把短矛推入流民心口。
流民忽然看到了卫渊的眼睛,瞳孔深不见底,如同隐藏着另一个世界。小脸上全是平静,好像不是在杀人,而只是在做件寻常小事。看着卫渊的脸,流民莫名的心底就是一寒。此时他最后一口气泄了,短矛噗的一声深深没入心口。
这时管家带着其余人终于把角楼上的流民全部砍翻,然后把尸体一一从角楼上扔了出去。流民大队顿时一阵混乱,气势为之一挫。
管家见流民士气受挫,立刻拿起一面红旗,用力向着流民中央掷去。
墙头上厮杀的光头大汉眼睛一亮,狞笑道:“总算到时候了!兄弟们,跟我杀!”
他墙头一跃而下,落地时撞飞了好几个流民,径直向着红旗落下的方位杀去。宅院里又出现五个身着皮甲的家丁,他们居然没有参加此前的守墙,一直在养精蓄锐。他们也从墙头跳下,跟在光头大汉身后向着流民中央杀去。
光头大汉一声怒吼,身周腾地冒出浓郁的血色光芒,如一道血色火炬!他一刀前斩,三个流民顿时被斩成两片,然后再一刀回环,周围七八个流民立被腰斩!
自身上出现血色光芒后,光头大汉一招一式威力奇大,带着这队精锐如入无人之境,转眼间杀翻上百流民,冲到了大阵中央
流民士气终于崩了,正是兵败如山倒,转眼之间,所有流民一哄而散。
管家终于松了口气,立刻瘫坐在地,喃喃道:“还好都是乌合之众。”
这口气一松,管家才感觉身上剧痛,原来后背上不知何时被人砍了一刀。
短短厮杀,卫家大宅外就多出几百具流民的尸体,还有许多人断手断脚,一时间还没有死,只能躺在地上不断惨叫。院墙上的家丁们许多本来就是普通农户,哪见过这等场景,有的扶墙呕吐,有的又哭又笑。
卫有财爬了起来,一把把小卫渊抱在怀里,查看他有没有受伤。直到看到小卫渊身上并无伤口,血都是敌人的,这才长出一口气,脸色已惊得煞白。
卫有财拍拍自己心口,然后用衣袖擦去小卫渊脸上的血污。
小卫渊抬着小脸,又问了一遍:“他们为什么要杀我们?”
卫有财抱着他站了起来,走到角楼边,指着东北方向,说:“他们原本都是和我们一样的人,只是现在太饿了,所以想要吃我们的粮。可粮又不够,所以还要吃了我们才能活下去。如果我们饿得活不下去,不得不去其它地方找吃的,也会变得跟他们一样。”
卫有财又向西南一指,说:“那边,在这些大山以外的地方,还有很多长得跟我们不像的人,姑且说他们是人吧。他们饿或者不饿,都是要吃我们的。”
“这些是要直接吃我们的。”卫有财再伸手向北方一挥,说:“在这些方向很远的地方,有很多大城,住在大城中央的那些人其实也吃人,只不过不是直接吃,也更斯文。但论起吃人,他们才吃得最多。”
小卫渊听得似懂非懂。
卫有财笑了笑,再向天上一指,说:“如果我们站在那里,或许看到的东西会不一样。但站在我们现在的位置看……”
“……这就是一个吃人的世道。”
小卫渊皱着小眉毛,努力思索,皱眉道:“为什么要吃人呢?人又不好吃。”
卫有财伸手一划拉,说:“因为地就这么多,养不活这些人。吃也好,杀也好,饿死也好,总得死一批人。等人死够了,就能消停些。”
第三章 和先生有缘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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流民本是乌合之众,见啃不下卫宅这块硬骨头,就向着其它地界去了。
卫有财带着卫渊下了角楼,坐镇正堂,开始处理善后。小卫渊满身是血,被带下去沐浴更衣,收拾干净后卫有财又让人把他带回正堂,在旁边摆张椅子坐了,看着卫有财处理善后。
大战之后诸事堆积如山,几十个上阵的家丁人人带伤,还死了好几个。墙头和院子里有几十具流民尸首,这些都是要先运出去的。管家又挑了几个胆大心细的家丁去搜索流民尸体上的财物。大灾之年,多一点财物也是好的。
卫有财一件件事吩咐着,就见光头老六提着个人走进正堂,往地上一扔,说:“大哥,我在流民里捡了个人。”
那人一身文士装束,双手被绑着,嘴被破布牢牢塞住。除此之外,倒没什么其它的,文士袍就是多了点尘土,一看就没吃什么苦头。
看到文士,管家就觉得面善,再仔细一看,失声道:“张先生!”
卫有财就望向管家,管家道:“这位就是三年前给公子取了个渊字的那位读书先生。”
卫有财一拍大腿:“原来是张生先生!怎么弄成这个样子?”
他快步走到张生面前,亲自给张生解开手上的绳子,然后狠狠瞪了光头老六一眼。
光头老六立刻叫屈:“不关我的事!我在流民营地里捡到他时,就是这个样子!”
张生取出嘴里的破布,苦笑道:“确实和这位壮士无关,我还得感谢他救我出来呢。”
“渊儿的名字还是先生取的,那就不是外人。”卫有财命人搬来椅子,让张生坐了,方问:“先生怎么会在流民当中?”
张生叹了口气,道:“说来惭愧,我本来在临郡教书,想赚些路费,没成想突然就来了大队流民。城里守军望风而逃,把满县百姓都扔给了流民。一个流民头目见我识字,非要让我给他当军师。我不肯从,他就绑了我,一路带到了这里。这一路上他待我还算礼遇,不过再过段时日,那人没了耐心,说不定也会把我跟其他人一样煮了吃。”
卫有财奇道:“我记得先生应是有法力的高人,怎么会被流民捉住?”
张生就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。卫有财见状也不为难他,上上下下打量着张生,忽然脸上有了笑容,顿时笑得张生有些毛骨悚然。
卫有财向张生拱手,说:“三年前我儿子,不,犬子卫渊,出生时就蒙先生赐名。三年后又遇上了先生,果然和先生有缘!”
“不,没有!”张生脱口而出,倒是把卫有财吓了一跳。
眼见卫有财脸色有异,张生赶紧道:“我的意思是,小公子福缘深厚,当得起这一字,我并没有什么功劳。”
卫有财笑容更盛,道:“先生是有大才的,到底多大才,我没读过书也不知道,但左近几十里没人比先生识字更多。现下外头兵荒马乱的,犬子也到了启蒙的年纪,不如就由先生启蒙、教他读书识字,学些圣贤道理如何?”
不知为何,看到卫有财这么笑眯眯,半文半白地说话,张生又打了个寒战。
张生赶紧推托:“卫老爷过誉了,我才疏学浅,教人纯纯是误人子弟。再说我一生所学均是道学,和圣贤道理相去甚远。”
张生说得委婉,其实就是不想在这多待。
卫有财似乎完全没有听懂张生话里的意思,笑眯眯地道:“先生想教几天就几天,现在不急决定,先坐!”
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,两个胖大家丁就把张生夹在中间,光头老六手按刀把,站在他身后。光头老六身上还有好几道新伤,血都渗透了绷带,所以身上不光有杀气,还有热腾腾的血腥气。
卫有财回到自己座位上,继续处理善后。张生便道:“我在这似乎不太方便,还是避嫌为好。”
卫有财笑眯眯摆手道:“不碍的,先生不是外人,尽管看!”
张生倒是不好走了,只能坐着。
这时管家又匆匆进来,看了眼张生,欲言又止。卫有财便道:“先生是自己人,不碍的,说吧。”
管家说:“老爷,外面还有很多受伤的流民,大部分伤得都很重,无法行动。我已经数过,共有九十多个。这些人怎么处理?”
这时光头老六嗤笑一声,说:“老八,这些人刚刚可都是打算要咱们命的,这也要问?这么多年了,你这胆小心软的毛病都没改过。行吧,我告诉你该怎么办。你挖两个大坑,先把死人都埋了,埋深一点。然后把活着的摆在另一个坑边上,等明天早上再看还有谁活着。如果那时还能活着,就救上一救。”
张生皱眉。
那些流民受伤最轻的也是被深深砍了一刀,能动得早就跑了。这个时候扔在野地里一夜,哪还有命在?光头大汉这话,不就是见死不救?
张生望向卫有财,只见卫有财眯着眼睛,好像已经睡了过去,什么都没听到。管家也没等卫有财发话就出了屋,显然是按光头大汉的话去办了。
张生回头,恰好和光头大汉的目光对上。光头大汉咧开大嘴,对他露出一个狞笑。张生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:敢多啰嗦,连你一起埋了。
等管家出了门,卫有财才仿佛打好了一个盹,慢慢睁开眼睛,问:“老八呢?”
管家又匆匆跑了进来,说:“刚去处理了点小事。大哥……老爷有什么吩咐?”
卫有财笑了笑,说:“说过了张先生不是外人,不用太在意称呼。你把田亩存粮的事再跟我说一说。”
管家想也不想,张口道:“庄上现有一等良田五十三亩五分,二等田一百三十七亩,三等田六十亩。给我们种田的租户共有一百零七户,每户约租田两亩三分。年初卖了些陈粮,现在仓里各种存粮还有两百三十石。”
卫有财缓道:“今年肯定是绝收了,如果只求到来年开春饿不死,这些粮能活多少人?”
管家想了想,有些艰难地说:“六爷能打猎……”
光头大汉哼了一声,说:“山上连草都没了,哪来的猎物?”
“这样的话,大约能活两百四十人,每人每天三两,不能再少了。”
卫有财慢慢地道:“这么说,除了宅子里的人,我们自家的租户回来,也只有三成能活。”
租户都只能活三成,其余人不是饿死就是出去逃荒,变成流民。不想饿死又不想逃荒,那就只剩下一条路了。
听到这里,张生也就明白,卫宅存食连自家租户都养不活,哪里还能负担外面那些重伤的流民?这些年来,张生还是第一次面对如此残酷的选择。
这片刻功夫,张生冷眼旁观,还有了一个明悟:这一屋子的人,怕都是杀人不眨眼的。
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布下湀水合光阵时看到的那些气运,心中忽然大跳一下。
“张先生!”卫有财忽然望向了张生,眯眼笑问:“先生考虑好了没有,是否愿为渊儿启蒙?”
看着卫有财那笑眯眯的眼睛,张生就想起了庄外正在挖着的两个大坑。自己要敢说个不字,恐怕就要和流民埋到一个坑里了。张生过去三年遭遇变故,一身道力半点都用不出来,就和凡人无异。现在流民过境,方圆百里内连草都啃得干干净净,放眼望去只剩黄土。就算张生能逃出去,也要饿死在荒野里。此时若是死了,可说死得一文不值。
张生思前想后,竟然无路可走。
再想想教书育人也算高尚,自己在临郡本来也是要教书,张生只好道:“自是愿意的。”
卫有财大喜,立刻拉过卫渊行拜师之礼。小卫渊倒是十分听话,就在张生面前跪下,拜了下去。
张生脸上阵青阵白,几次想要站起来逃走,可身后就是光头老六和他的大刀,哪里逃得掉?他只犹豫了一下,小卫渊已经磕完了三个头。
张生心底一声长叹,既然受了这拜师之礼,这缘可就结定了。
既来之则安之,行完拜师礼后张生心反而安定了些,他上前一步,扶起了小卫渊,细细端详。
三年前张生走得匆忙,其实根本没见过卫渊,此刻才是第一次见。只见小卫渊剑眉星目,一双大眼睛生得尤其好看,灵气十足,张生看着就有些欢喜。
小卫渊也仰头看着张生,忽然嘴角慢慢上扬,露出了笑。他能感觉得到,张生是第四个对自己有着喜爱的人。
而看着那张慢慢漾起欢喜的小脸,张生心中渐渐变得柔软。
卫有财见行完了拜师礼,便道:“今后三年,渊儿就托付给先生了。”
“三年?”张生吃了一惊。他可没打算待这么久,只想教会了认字就脱身。
卫有财眯着眼睛,端起茶盏,不急不忙地喝了一口,方道:“三年后是大汤仙宗统考的日子,渊儿那时六岁,刚好是报名考试的年纪。三年启蒙,时间已经很紧了。”
张生一拍脑袋,他差点把仙宗收徒统考这等大事给忘了。但三年属实超出他的计划,只好道:“我还有要事,须得前往南齐,恐怕待不了三年。”
卫有财似笑非笑,道:“现在附近几个郡到处都是流民,转眼间流民就会变成盗匪,地面上没个两三年安定不了。先生前面三年都没走出雍州,接下来三年就走得出去了?”
张生一怔,仔细思量。
话说到这份上,张生也知道接下来三年是走不掉了。他收拾心情,正色道:“想要参加仙宗统考,三年确实非常紧了。既然如此,就请老爷作好准备,明天一早就开始上课。”
卫有财大喜,赶紧吩咐下人收拾房间,布置张生居处和卫渊上课的书房。等都安排下去,卫有财才端起茶盏,轻轻抿了一口,笑道:“先生既然不是外人了,那当初往我院子里扔了只野鸡的事,我就忘了。”
张生又惊出一身冷汗。
第二日清晨时分,卫宅第一次多了朗朗读书声。
在昨晚连夜收拾出来的书房里,张生和卫渊相对而坐,张生那清清朗朗的声音就在房中回荡:
“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。周末七……咳咳!说错了,是这个:大汤立国千年,初设晋齐……”
房外窗下,卫有财、光头和管家贴墙蹲着,竖着耳朵偷听。
听了一会,卫有财就一拍大腿,小声说:“天下大势,分久必合,合久必分!虽然老子没读过书,也觉得这段好有道理!这先生果然有才!”
三年弹指一挥间。
转眼间山又有了绿意,通河再次浪涛汹涌,张生也把旁人需时十年的诸课,尽数填给了卫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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