你有白孔雀吗

你有白孔雀吗

欠金三两 著

类别:历史军事 状态:连载中 总点击:100 总字数:468256

林斐然幼时失怙,孑然一身,被两位怜惜她的师长带回了道和宫,从此,她又有了一个新的家。 这个家中,有疼爱她的师长,照顾她的师兄,以及独爱她的少年。 少年名叫卫常在,如玉似雪、惊才绝艳,是道和宫前途无量的天之骄子,而她,只是一个无法进境、灵脉滞涩的废人。 于是这份婚约成了卫常在身上唯一的瑕疵。 谈论他们不相称的声音越来越大,每每听闻,少年只是静静看着她,唇边带笑,他说,慢慢,他们的声音不重要。 那什么重要呢? 斩妖洞内,她与秋瞳被缚,生死抉择之际,他一剑救走了秋瞳。 待她浑身是伤自救而出时,只见他跪坐在地,轻揽怀中人,轻声低语道:“秋瞳,你不能有事。” 原来,她的想法不重要,其他人的话不重要,只有秋瞳才重要。 诘问下,他也终于承认,“我注定是要爱她的。” 清冷独绝的修道士与天真明媚的狐族之女,他们作为书中的男女主注定相爱,那林斐然呢。 不过是他们坎坷情路上的一枚绊脚石罢了。 林斐然终于忆起穿书一事,可她早已走上女配命定的路,拜入宗门,爱上男主,定结婚约,下一步,或许便是等待。 等待卫常在明白自己的心,然后将她抛弃。 但她不愿等,所以选择离开。 * 秋瞳的到来,非是祸害,反倒如一柄利刃般,直直为她割开眼前的虚幻。 亲人是假,爱人亦是假,然书中年岁,是她真真切切活过的十九载,是真是假已无心再辨。 回望一生,她为师长而活,为同门而活,为谎言而活,却从未为自己而活。 那日风雪肆虐,众人围猎而至,少年静静站于远处,神情模糊,孺慕情深的师长对她举起刀剑,“林斐然,缴械投降,留你一命!” 众人呼声响彻群山,但比这更响的,是她嘶哑的话语。 “今日我要下山,谁也拦不住!” 犹记那夜滂沱大雨,病重的母亲指向窗外,一轮明月正于乌云中挣扎。 她说:“慢慢,你要像它一样,纵使乌云遍布,泥沼难行,也要在这苦痛中砍出一条路,一条自己的路!” 林斐然铭记于心,此后刀剑在手,始终不曾停下脚步。 * 如霰其人,是族内千百年来唯一一只白孔雀,其貌秾丽,姿容双绝,性情更是独一份的古怪。 千万人中,他独爱自己,入眼之物,必然是天下独绝。 剑是百兵之王,最是衬他,但他从不沾用,他一直在等,等一柄天下绝无仅有的剑。 直到那个一身伤痕,却满目不屈的少女站在身前时,他向来散漫的眼里终于汇起了光。 他找到了那柄世间绝无仅有的剑。 可剑鞘何在? 只苦恼片刻,他便释然低笑。 无以相配,那便以身作之,他会是最衬她的宝鞘。 -不顺我心,何以为之? -当以剑辟,当以刀击,当以命搏,当以曙光见! 【小剧场】 如霰时常同林斐然比试较量,他把这称为练剑,某日比试,阴差阳错间,她剑锋下移,直直擦过他那紧缚的腿环,兵戈之音乍起。 还未开口,她便立即放下剑,俯身细望,好在金环如旧,依然稳稳在那皙白的腿上箍出一道可察的凹陷。 她松口气:“还好,腿环无事——尊主,还要继续吗?尊主?” 他抿唇未答,乍起的风扬起雪发,为他轻掩容色,却不慎露出薄红的耳廓与垂颤的眼睫。 阅读指南: 1.慢热成长流,剧情有,感情线也有,偏群像,非大女主,非女强 2.非传统修真文,私设一大筐,本文妖族并非指传统那种可以兽化的妖怪 3.本质带有火葬场不重圆元素,感情线真的很多,不建议不爱看感情线的朋友阅读 4.本文男主疯批美人,男二阴湿男鬼,两个人本质上都超爱,死死纠缠女主绝不放手那种,会有大量互扯头花行为,预警一下 本文又名【逃离阴湿男鬼后转头撞上疯批】 #你们不要再打了……不要互扯头发!! 成长征文参赛理由:林斐然天生剑骨,心性澄明,却为人所误,大道三千,她无法确认脚下之路是对是错,只好亲自丈量,在历练中不断成长,不断前进,最终一步一步找到属于自己的路。 文案改于2024.4.25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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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 桃花流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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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“林斐然、林斐然,快醒醒……”

    声音由远及近,一声声钻入耳里,同记忆中那些纷乱涌起的画面杂糅一处,又猛然散开。

    林斐然痛苦地呻|吟一声,缓缓睁眼,脑中信息太过庞杂,让她一时分不清身处何地,只能茫然打量四周。

    “林斐然,你终于醒了!”

    听到身侧之人呼唤,她侧目看去,一张略显焦急的面容撞入眼中。

    这是一个约莫十八、九岁的少女,容貌清灵,肤白唇红,一双杏眼如泛秋光,潋滟回波,如此清纯无辜之相倒是十分亲和可爱。

    “秋瞳?”

    林斐然下意识念出她的名字,视线又在这山洞间转一圈,看向身上紧紧缠住的藤蔓,这才记起方才发生的一切。

    为了帮寻芳长老找灵药,他们三人不慎落入幽谷藤兽巢穴,因为之前入谷便耗费了不少灵力,三人一时不敌,这才被藤兽寻到破绽困在洞中。

    她在打斗间被甩向石壁,撞到额角,脑中微震,竟意外想起了一些事——比如她不是简单的穿越,而是穿到了书里。

    秋瞳见她转醒,长松口气,略红的眼弯了起来,随后吸吸鼻子,扬起下颌点向对面:“你看,卫常在要成功了……你若再不醒,就看不到他是如何将你救走的了。”

    说到此处,她眉眼微垂,故作轻松间仍流露出几分落寞。

    林斐然转头看去,被缚在对面山壁的少年正低眸默念法诀,一柄袖珍小剑自他腕间慢慢飞出,薄刃如光,剑身沉郁庄严。

    这把小剑叫断天光,是他的师尊张春和寻来的灵宝,常年跟在卫常在身边,只为他保命用。

    林斐然知道秋瞳话里的意思。

    三人负伤,不是这藤兽对手,此时要么等待援救,要么趁藤兽尚在消化之际,迅速割断藤蔓,趁机逃走——这也是原书中的剧情。

    如此,卫常在便不得不在她们中选出一人救走。

    直到此刻,林斐然心中仍然觉得有些荒谬。到此方世界十九年有余,怎么会才想起自己是到了一本书中?

    她甚至开始怀疑这藤蔓中有致幻之毒。

    可若是假的,那这幻象也太过真实了。

    这是一本名叫《卿卿知我意》的甜宠文。

    男主卫常在是道和宫数百年来最有天赋的弟子,是众人眼中当之无愧的道标,是最有可能踏入天人合一的天之骄子。

    他心绪冷然,如冰似雪,一心只有大道,并无半点儿女私情,但遇上秋瞳后,他向来冷然的眸子有了波动。

    秋瞳天真烂漫、姿容明媚、开朗大方,于是,这般如同暖阳的少女渐渐走近,填补了他冰冷而乏味的心。

    虽然他们的爱情并不顺遂,但一切磨难都注定是垫脚石,在历经重重阻碍后,二人修得圆满,各自完成使命,成了人人称道的神仙眷侣。

    众多阻碍中,名叫林斐然的女配角便占据一席之地。

    她是必要的恶毒女配,是与卫常在盟约的未婚妻,是男女主之间最为突兀的那根刺。

    他们的婚约由道和宫首座与人皇共同盟定,轻易不能撤去,但林斐然仍旧恐慌,为了破坏他们的感情,她做了不少令人发指的事。

    纸终究包不住火,桩桩件件被揭穿后,张春和只能出面挑断她的灵脉以作惩戒,后又逐她下山,再不得回,恶毒女配自此下线。

    毫无疑问,她现在成了书中最为人不耻的“林斐然”。

    记忆中,她确实看过这本《卿卿知我意》,也感叹过配角“林斐然”与自己同名的巧合,但不知为何,时至今日才想起。

    如书中所写一般,她的确喜欢上了卫常在,还在首座与人皇的共同见证下签了婚契。

    而秋瞳也在两月前如期到来,以新一批弟子的身份进入道和宫,认识了她与卫常在。

    一切都在照书中发展,甚至今日遭遇藤兽一事也毫无变化。

    按书中所写,此时的卫常在与秋瞳并不相熟,他仍是那个冷情而理智的人,所以他第一时间选择救下林斐然。不为婚约,只因她比刚入门的秋瞳强,两人能联手对上藤兽。

    而今林斐然也毫不怀疑卫常在会先救自己,不为书中那些冰冷的字句,只因她更相信自己此刻的判断,她比秋瞳强,她与卫常在有情,于情于理,他都会先救自己。

    所以她看向秋瞳,认真道:“放心,藤蔓一断,我立即引剑诀救你,我不会先跑。”

    秋瞳略略扬起唇角,看似在笑,面上却未见多大喜悦,只低声道:“我知道,林师姐人好,我当然知道你会救我。”

    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个。

    一声轻响,断天光十分轻易地斩开了藤蔓,但下一瞬便回到鞘中,再不复出。

    断天光,只保卫常在一人。

    卫常在反应很快,甫一落地,便拾起残剑向前冲来,口中法诀瞬起,左手结印,灵光聚于剑刃,在他曜黑的眸底亮起。

    做完这一切,也不过一个呼吸之间。

    他面如冰雪,眸中无波,束发的梅簪早被摔断,一头青丝在空中散开,铺了林斐然满眼。

    即便落难,他仍如高山之雪,不会被融化采撷半分。

    “斩千剑。”

    清越的声音随着锋利的剑光划来,带着一往无前之势。

    青丝散落间,她看到了卫常在点漆似的双目,他只与她对视一息便转了视线,那一刻,林斐然知晓了他的选择。

    冷风吹过,寒凉的剑光擦过林斐然的侧颜,斩断她颊边半缕青丝,随后深深切入藤蔓之中。

    啪嗒一声,两三节藤蔓掉落地上,断口处涌出诡异血色,如活虫般不停蠕动。

    被整齐割断的发丝又骤然被风扬起,那是身侧的秋瞳下落时激荡起的气流,一同传来的,还有她忍不住的惊呼。

    惊讶、喜悦、羞涩。

    “卫师兄,你怎么会先救我……”秋瞳落入卫常在怀中,声音还有些飘忽。

    一阵暴动的气流从深处涌出,卫常在没有解释,瞬时祭出两张长符,侧目看了林斐然一眼。

    “等我。”

    这话说完后,两人便借着符咒出了洞穴。

    藤兽暴动起来,震得山壁碎石倾洒般淅沥落下,却又因为肚中尚有食物消化,藤条蠕动间微微松开。

    林斐然立即回神,抓住这刻良机,被紧缚的左手颤抖着弯指捻诀,地上那雪剑便飞跃而起,直冲入她右掌之中。

    雪剑刃带寒光,她毫不犹豫提剑斜入脖颈与藤蔓的间隙,藤蔓缠得更紧,剑身被紧缚住切入她肩颈,却也同样借力破开藤身。

    藤兽震动更甚,洞穴深处传来窸窣声响,威势逼人,可紧紧缠住她的藤蔓却吃痛松开,林斐然立即抓住这一瞬反击。

    剑光四起,藤蔓节节断开,那蠕动而来的藤兽速度极快,几乎在她横剑的瞬间,便已冲至身前。

    林斐然凝眉而对,比起书中冰冷的文字,她还是更相信自己的剑。

    这藤兽弱点就在腹部,只要有一瞬破绽,她定能赢!

    *

    轰隆——

    电闪雷鸣,林间枝影横斜。

    夜幕上空卷起的积云愈发黑厚,游龙似的闪电在其间流走,霎时点亮一团云层。

    此刻山雨欲来。

    秋瞳被卫常在扶着倚在一株叶榕下,心下甜蜜间又想起洞中之人,忙道:“卫师兄,林师姐还在洞中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会回去救她。”卫常在直起身,几缕碎发垂至额前,清凌凌的眼抬起,冷淡的音色在这雷鸣中异常令人安心,他又道,“你先待在此处。”

    卫常在提起那柄微弯的残剑起身,及腰的长发被狂风凌乱卷起,却吹不动他似松的身姿,他转身的动作微凝,一道电光划过,他的视线下移。

    “……你的腿。”

    秋瞳原本耳廓微红,闻言低头看去,姝丽的面上顿时出现一抹骇然:“好长一条伤!”

    卫常在观察片刻后道:“应当是方才被藤兽划伤的,它蔓上有毒,你现下感觉如何?”

    秋瞳其实有些昏然,头重脚轻,但还是撑着笑:“没什么感觉,你快回洞中救林师姐……”

    话音落,倚着叶榕的她便歪身倒去,身前之人竟抬手将她接住,她神思清晰,身体却十分沉重,不受控制,双唇翕合间,他顺势半跪下,抬手触上她的额头。

    “秋瞳,你不能有事。”

    这声音缥缈,她却还是听到了,只是她此时无法控制身体,不能回应,只能在模糊间看着他起身向洞穴走去。

    咔嚓一声,天空巨响,不知何处的榕树被拦腰劈断,倒地后又惊起一片飞鸟。

    卫常在的脚步停了下来,秋瞳不明所以,奋力眯着眼望向不远处,又是一道紫电从头顶滚过,骤然照亮洞穴前那抹身影——

    挺拔、坚韧。

    不待他们回身相救,林斐然已然从洞中走出。

    少女浑身浴血,却不全是她的,她吐掉口中咬着的藤肉,抬手擦去唇边血渍,回剑入鞘,动作行云流水,可那不停起伏的胸口却昭示着她此刻力竭的事实。

    不知她是将将出洞,还是已然在那里站了一会儿。

    她看向两人,似要开口说些什么,下一刻却眼前一黑,猛然向前栽去,再不知世事。

    卫常在快步张手接住她,两人相触不久,他淡蓝的道袍衣襟处便被沁出薄红之色,四处晕开。

    风依旧在吹,额前碎发拂动,遮住他的双目,让人难以窥见半分神色。

    倏然间,他抬手屈指,极快极轻地掠去她颊边一点血色,那血仍旧温热,在指尖被碾开后铺出一层粉。

    他双唇翕合,不知在说着什么,话语却都被风卷至天际,再听不见。

    *

    【春风一过,满山桃花纷纷扬扬。在其中一棵桃树下,两人正相对而立。

    “卫常在,你非得和林斐然在一起吗,你们的婚约只是人皇一厢情愿,又不是你的意愿。”秋瞳不停搅着衣角,声音渐低,天知道她是鼓起多大的勇气,做了怎样的心理准备才将话说出口。

    穿着蓝衣的小道长却好似并无所动,只垂眼看她,问道:“何出此言?”

    “你看不出来吗!”少女双手叉腰,气得鼓了脸颊,十分认真地开口,“因为我比林斐然更喜欢你,对你更加真心,我想和你在一起!而且,她总是爱做那些坏事,还差点害我丧命……”

    面前之人唇角忍不住扬起一个淡淡的弧度,似是在为她这生动的神情而感到有趣。

    “……她这么坏,大家都不喜欢她,只除了你。”秋瞳垂下头,心中情绪翻涌,又觉得气闷不畅,便踢开脚边小石子,“不说了,我饿了,先走了。”

    她有些伤心,转身离开,后领却突然被人拉住,她听见小道士冷清而无奈的声音。

    “逗你的,谁说我喜欢她了,我对她从来都只是同门之谊,再无其他。”

    秋瞳立即转身,面露欣喜,又忍不住求证道:“你说的是真的?不准骗我!”

    卫常在微微叹气:“真的,我何时骗过你,经历了这么多,你还不懂么。”

    我喜欢你,一直是你。】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林斐然睁开眼,神情怔然。

    书中的片段就这样在梦中演绎出来,绘声绘色,挥之不去。

    那漫天的粉桃如梦似幻,是那么温甜,少女的羞涩与少年的温柔是如此相配,浑然天成,风一吹就能迷得人沉醉其中。

    她远远看着,好似也要浸在这份甜蜜里——如果她不是林斐然的话。


2 山雪朦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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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雨声淅沥,洞内温暖。

    火光将人影高高映在石壁之上,忽长忽宽,摇晃间驱散了浸入山洞的淡淡水汽与湿意。

    那两道影子相距咫尺。

    一人散发,腰肢挺直,正行灵打坐,如一道墨绘的投像,黑而静,在他身侧是一个坐得略显随意的姑娘,发间缀着的绒花在光影中飘成一团,轻而黠。

    她不太认真,只一会儿便开口:“卫师兄,打坐一定要闭眼吗?这样好无聊,明明睁眼也能行灵。”

    静默片刻,一道略清的声线响起:“行灵时少言,我们要出这幽谷,便得尽早恢复。”

    “好吧。”她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无奈,可略扬的尾音还是暴露了心绪。

    林斐然望着壁影,侧目看去,秋瞳已然闭上双眼,可唇角翘起,双颊微红,眼角眉梢是掩饰不住的飞扬与灵动。

    若是之前,她定然想不通卫常在为何会先救秋瞳,毕竟于情于理,救她都是最为稳妥的法子。

    直到看见他们在树下相拥时,她突然明白了。

    心是不可控的,心动则身至,哪有什么情理可言。

    林斐然望着壁顶,微微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她幼时失怙,后被太徽、清雨带回道和宫抚养,但因二人忙于宫内事务,无法看顾,便将她送至蓟常英的住处,由他代为教导,那时卫常在也在。

    年幼的卫常在是安静而沉默的,一副幼年老成的模样,衣冠正,身挺拔,像株尚在拔高的小松,又性情沉静,寡言少语,总独在一隅练剑,如同于风雪中静待抽条的一树雏梅。

    蓟常英的殿中时常只有她和卫常在二人,幼时的她性情不似现在木讷寡言,以前的她要活泼大胆许多,加之刚上山不久,便时常拉着他下山游玩。

    春过时带他去摘桃,夏暑时带他游湖,秋分时和他打坐野钓,冬至时带他遍山寻梅。

    卫常在天资聪颖、心思剔透,那时的他虽然寡言,却远没有现在那么冷然,被她打趣时还会抿着唇红了耳尖。

    翩翩少年,如玉如雪,喜欢上他实在是一件太过自然的事。

    少女的心思总是蹁跹而莽撞的,林斐然明确心意后,挑了一个时机向他表露心迹。

    那日他们在洛阳城边垂钓,桃花片片,青草幽幽,夕阳打在他的耳廓上,染出淡淡的粉。

    他面容俊秀,如雪冰洁,粼粼波光映在侧脸上,晃啊晃的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

    他如此答应。

    是他自己答应的,林斐然既未威逼,也无利诱,她一直以为他们互相有情。

    但在此刻,她不由自主想到梦中那句“我们只是同门之谊”,在遇见秋瞳前,她或许不会信这话。

    秋瞳是两月前入的道和宫。

    道和宫矗立于三清山,常年落雪,四季严寒,少有人能忍受,即便道和宫是宗门之首,每年上山求道之人与其他宗门相比并不算多,加之选拔弟子极为严格,留下来的更是少之又少。

    秋瞳这一批新弟子,留下的总共就十五人。

    彼时她穿着一身芽绿衫裙,罩着一件白绒披风,一双乌眸四处打量,加之容貌出色,在弟子中显得尤为灵动惹眼,初初入门便吸引了不少弟子的视线。

    道和宫弟子不分内外门,仅以入门年限分长幼,均一同在小学宫进修,只除了亲传弟子。

    凡是亲传,不论年岁,皆为师兄。

    卫常在聪慧毓秀,天资过人,是当之无愧的小师兄,不少人想请他答疑,却都因那高岭之花,不可攀折的气质而却步。

    只除了秋瞳。

    她不畏惧,也并不在意卫常在身上的疏离感,每每向他请教修行之事,俱都喜笑颜开,温声软语,让人难以拒绝。

    秋瞳悟性好,每有所问,必有所得,没多久便成了新弟子中的翘楚,平日又讨师长喜欢,在道和宫内简直如鱼得水,风头无两。

    至于林斐然么——

    两月前卫常在邀她上山寻梅,但她心系寻芳长老的病情,忙着在书阁中查资料,便拒绝了,没过多久又接到急报,便同蓟常英一道去了北原除妖,一去两月。

    期间她也向卫常在送过信,却都未得回复。

    她知道,他这是生气了,可又不知他为何生气,只得暂且放下这事,想等回来再说。

    再回来,便见到了他与秋瞳在树下同读的画面。

    见她回来,卫常在只是抬头,一双黑眸平静无波,他稍稍合起手中经卷,不冷不热道:“你与师兄平安归来,甚好。”

    她没问书信一事,他也未曾提起。

    直到几日后,林斐然在他书案上看到了那几封信笺,它们正被几本符书随意压着,艰难露出一角。

    她将信抽出,封口处的平安印完好无缺,意味着他甚至未曾开封。

    卫常在见状,语带歉意:“抱歉,接到后便顺手放到此处,竟忘了看。你写的什么?”

    那时林斐然如同被蒙头一击,心中隐有所感,却不真切,便只攥着信角,沉默片刻才道:“没什么,只是些报平安的话。”

    一切好似就这么翻页,他们一如既往,只是其间多了一个叫秋瞳的少女。

    对于她,卫常在总有一分莫名难言的耐心。

    甚至于她问何为照海境时,卫常在竟也悉心解答了,甚至还将自己破境时的所思所想重述一遍,大有指导之意。

    那时林斐然便知道,或许秋瞳是不同的。

    直至今日,她才了悟。

    秋瞳当然是不同的,他们这样命中注定的天作之合,总是一见如故的,即便只相识两月,也足以胜过她与卫常在青梅竹马的情分。

    “醒了。”

    略显空旷的洞穴中回荡着他的声音,林斐然没有回答。

    秋瞳立即睁开眼:“谁?林师姐醒了吗?”

    耳边响起一串脚步声,林斐然还未来得及起身,两人便已然站到她身侧,离得近了,壁顶的影子渐渐拉长扩大,最后重合一处,笼罩在她头顶。

    “师姐,你还好吗?”秋瞳俯身问她。

    “还好。”林斐然声音微哑,撑着手臂起身,动作不算顺畅,但好在服了药,恢复了不少。

    卫常在默然,只在她起身后将那把雪剑递给她。

    这是他送她的剑,名叫潋滟。

    剑身通白,银鞘平直,没有多余装饰,比寻常宝剑要长上两寸,林斐然用起来很顺手。

    但她没有立即接过,只是看着这剑,卫常在也不语,递剑的手十分平稳,未动分毫。

    无声的沉默蔓延开,只余星火爆裂的声响。

    不知过了多久,林斐然垂眼接过,没看二人,只抬步走向洞外,道:“天快亮了,幽谷古道白日便会关闭,我们不能久留。我去开路。”

    秋瞳视线在二人身上游移,随后还是走到卫常在身侧,轻声道:“师兄,快走吧,天要亮了。”

    卫常在立在原地几息,直到林斐然走出洞外,他才抬步跟上。

    *

    三清山常年落雪,山上满是青松,远远望去,便是青白相间,其间又有一条三千三百三十级的石阶绕山而上,在这雪色中拉出的一抹苍劲青灰。

    大雪满阶,锁灵链布于梯上,既是防滑,也是锁灵,若有来人,便只能步行上山,因此常有犯错的弟子被罚来扫阶梯雪。

    不远处传来踏雪的嘎吱声,脚步十分沉重,小弟子放下扫帚往前看去,正有一人拾级而上,眼熟得紧。

    小弟子认出来人,立即上前,见状又不禁怔住:“……这是怎么了?”

    秋瞳咬着牙,左右肩各撑着一人,脚步颤巍,如此吐气成冰的温度也没能凉下她憋红的脸,早已被汗湿的侧颊上不停有水珠滴落,她张嘴,不堪重负道:“别光顾着看!他们力竭晕倒了,快叫人来!”

    小弟子定睛一看,那两个血人正是卫常在与林斐然,忍不住大喊着奔回山门:“卫、卫师兄受伤了!”

    附近的弟子闻言聚集而来,七嘴八舌喊着师兄,又于混乱间将人带走,一群人浩浩汤汤离开,却仍有一人留在山门前。

    宁荷居是卫常在的住所,院中蓄着清池,冒的是汩汩温泉水,寒天热池,烟雾渺渺,像极了仙境。

    此时不少人挤在回廊上,多是闻讯赶来看热闹的,众人望着紧闭的屋门,忍不住私语。

    “好像是为了给寻芳长老找药才受的伤。”

    “没有这药,寻芳长老是不是又要跌境了?”

    “听说林斐然也在,浑身是血,许是因为她拖后腿,师兄这才着了道——话说,她人呢?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屋外是弟子的窃窃私语,屋内倒是十分安静。

    寻芳细细帮卫常在治好伤后,给他盖了被子,转身看向秋瞳。

    “常在这孩子,身体向来不差,此番只是动用灵力太多,一时力竭,养几日就好。对了,你们在幽谷采药时撞见什么妖兽了?”

    秋瞳闻言垂下眼,有些自责:“一只不知什么境界的藤兽,若不是我一时不察,也不会惊动它。”

    寻芳长老一声喟叹,随后拉起秋瞳的手,眼神柔和。

    “好孩子,你们有这份心就够了,又何必以命相拼。”

    寻芳早年除妖兽时伤了灵脉,境界大跌,不仅需要这药引稳固灵脉,更需要它来吊命。

    毕竟境界跌落,她的寿数也会受到影响。

    思及此,她还是忍不住捏了捏秋瞳的脸:“也只有你们惦记我这病了——好孩子,将药给我罢,有这份心意,我必定悉心服用。”

    秋瞳微愣,轻声道:“长老,药在林师姐那里。”

    寻芳神情一顿:“……怎么没见她?”

    秋瞳低头:“我们出谷时碰上不少妖兽围堵,师姐与师兄本就有伤,又极力冲出重围,他们刚撑到山下便都力竭晕倒,我只好将他们背到山门前……当时一片混乱,七手八脚的,许是被哪个师兄师姐带到芳草堂治伤了。”

    正在此时,外面嘀咕声骤然放大,嗡嗡鸣鸣的如蜂群乱舞。

    寻芳叹口气,打开房门,佯怒道:“都闹些什么,你们卫师兄没什么事,还不回去——”

    她止住了声音,眼神微凝。

    寒风凌冽而过,吹散了暖池烘出的袅袅薄雾,在这一片霭色中,一身血色的少女站在雪中,任风刮过,像一株牢牢站定却又不招摇的雪松。

    她手中攥着一个药囊:“寻芳长老,我找到那味药了。”

    冷风吹来淡淡的血腥味,药囊上也染了红,但她的眼睛却非常明净,就像雪中蕴着的暖暖泉流,清润而无垢。

    寻芳嘴角僵硬,唇虽弯,眼中却无论如何凝不起笑意。她不知道说些什么,寒暄都无,她向来不会和林斐然多聊。

    这时,吱呀声响,屋门打开,秋瞳揉着肩膀走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长老,怎么了——”她看到林斐然,不禁掩唇惊呼,“师姐,你怎的还未去治疗,方才不是许多人在山门前吗?难道……”

    林斐然抿唇不语。

    是有许多人,却都与她无关,还是一个刚入门不久的女弟子见四下无人,偷偷将她叫醒的。

    熟悉的晕眩感再度袭来,林斐然启唇要说些什么,话未出口,便见一阵天旋地转,她倒在雪中,身上血色沁入四周冰雪,稀出一种浅淡的粉。

    寻芳微滞后向林斐然快步走去,大声道:“愣着做什么,快将她抬至芳草堂。”

    周围人这才涌过来,手忙脚乱地扶起林斐然,寻芳眼神微闪,扶住她的手向下探至药囊,可林斐然紧紧攥着,一时撕扯不下。

    她微微咋舌,起身让开,叮嘱扶起她的年轻弟子:“快些,不要吵到你们卫师兄。”

    一行人再度离开,留下的人忍不住交头接耳。

    “原来是她拿的药草。”

    “现下草药是重点吗,你仔细看看,如今在师兄房中守着的人是秋瞳。”

    “如果我没记错,卫师兄和林斐然是不是定有婚约?”

    “那又如何,我看这婚未必能成哦。”

    *

    吱呀一声,屋门被关上。

    秋瞳提着裙摆往前走了几步,她突然捂住嘴,眼中带上一抹担忧,声调略细,绘声绘色道:“师姐,你怎的还未去治疗,方才不是许多人在山门前吗?难道……”

    说完这话,她忍不住笑出了声。

    当然要掩唇了,不然被人看到她在笑怎么办?

    若不是念在林斐然此次确实救了她的份上,她才不会累死累活将人带到山顶。

    反正人她带回了,也算还了这次的恩,但山门前无人相帮可不关她的事,只能怪林斐然平日里作恶多端,吃了孽报。

    她旋身坐到床边,撑着下颌,看着卫常在沉睡的模样,目光柔和而雀跃。

    “卫常在,一定是老天垂怜,才有此番重生奇迹,让我能回到现在与你相见。你一定不知,上一世你先救下林斐然后,我黯然神伤多久……不过这一世看在你先救了我的份上,我不与你计较了,我们就好好在一起,不要再闹别扭。”

    “林斐然以前那样算计陷害我们,我回报一些不过分吧?你也知道她有多坏,对不对?”

    “而且这次只是小施惩戒,其实我也没那么讨厌她了,毕竟后来发生那样的事……或许让她离开这里,对我们、对她,都好。”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卫常在,这次你要快点喜欢上我,知不知道。”


3 腻桃淤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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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剑音靡靡,钟声清越。

    道和宫晨课结束,弟子们陆续从道场回舍馆换衣,私语嗡鸣。

    林斐然再睡不着,便靠枕坐起,望向窗外,听着门外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弟子舍馆建在峭壁之上,对面是弟子常去练剑的小松林,此时云雾翻涌,松涛阵阵,她出神看着,思绪不由得飘远。

    三清山常年落雪,却又日照充足,最适宜松梅生长,可此处寒松遍地,不见遒劲的梅枝,林斐然觉得奇怪,便一时兴起想要搜寻,但多年不获,寻梅便成了她的一个小小执念。

    她每年总会叫上卫常在一起跑山,未寻到什么梅花,倒是碰巧捡到过不少灵宝珍药。

    每每回程,他总要问她此行是否无憾,问得多了,林斐然也终于开口:“只是一个念想,就算山中真的无梅,我也没有遗憾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他眼中带着些许疑惑。

    林斐然飞快看他一眼,含糊道:“因为……远在天边,近在眼前。我身边就有最傲然的一株。”

    卫常在眸光微顿,随即垂下眼睫,唇边带起一抹笑,他的笑向来很淡,弧度不大,眉眼间却尽是惬意,无奈道。

    “慢慢,梅花品行高洁,我不及它。”

    在众人眼中,卫常在松梅之姿,霜雪之颜,比梅之冰洁孤高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
    山上无梅,山下却不少,她索性去天雪山取了一枝雕作长簪,刻上符文,作为生辰礼赠给了他。天雪山的梅不算贵重,却也是难得,轻易取不到。

    只是,那根簪子如今已经被永远留在了山洞中,和那堆藤兽血肉混做一体。

    林斐然眼神微暗,视线转回房内,长长叹了口气,吹得帐上流苏晃荡。

    她正躺在床上郁郁,门外便传来一连串脚步声,还有同门的私语。

    “你说,这婚到底能不能成?”

    “怎么不成,这可是首座和人皇盟定的,谁敢驳这个面子?”

    另一人嗤笑:“人皇?到底是凡人,就算不娶,他还要举兵攻上三清山不成?”

    “尽说大话,人皇用得着举兵攻三清山吗,别忘了他座下还有个参星域。七个星主中有五个是逍遥境,更别提下面诸多星使,论起来都算有宗门规模了,真斗起来输赢难定。”

    “说得也是。不过林斐然她爹去世十来年了,人走茶凉,她又早早上山,断了尘缘,人皇又何必费力管她的事?莫不是想借婚约之名将卫师兄架到参星域去做事?”

    “谁知道。不过提起林将军我就如鲠在喉,英雄早逝,唯一留下的血脉却废物至此,不思进取不说,四处靠裙带关系立身,先攀上太徽清雨二位长老,欲抢亲传弟子之位,没能得逞,又厚颜绑上卫师兄,我真是为林将军不平。”

    “不过听闻当年林斐然是第一个入心斋境的弟子,比卫师兄还快几月,你觉得是真是假?”

    “定然是假的,你真不知假不知,她灵脉滞涩,无法进境,都是公开的秘密了。啧啧,十年修行,居然还在坐忘境,此等资质,不靠关系哪里进得来道和宫。”

    “竟废物至此?”

    几人的声音渐渐远去,话却一字不落地进了林斐然的耳朵。

    不好听,但句句属实。

    她灵脉有异,无法进境,目前看来这婚事也得告吹,而且她也的确比不上她父母。

    【林斐然六岁丧母,九岁丧父,自此孤苦一人,后入三清山修道,无来处,无归途,孑然一身。

    痴恋天之骄子卫常在,众人皆笑其不自量力,笑其痴心妄想。

    为治灵脉遍访名医多年,无果,于是人也越发阴沉,多年积攒的怨气,终于在遇见秋瞳时爆发出来。】

    配角“林斐然”的前半生,不过书中潦草三行字。

    但对如今的林斐然而言,却是她人生中真实经历的十九年——短暂又漫长的十九年。

    林斐然的父亲林朗,出了名的“草标将军”,乡野出身,家无亲眷,去世时也才二十五岁,而林斐然的母亲,也只是一个从江南来的孤女,早早病逝。

    父亲去世那年,她九岁,随着最后一个亲人离世,林斐然终归藐然一身。

    府上荣光不再,偌大将军府只剩她和几个不肯离开的老仆。

    那日天上闷雷滚滚,小雨淅沥,她蹲在墙边看蚂蚁搬家,芝麻大的小东西顺着墙根向上爬,偶尔被几滴豆大的水珠砸落,她又拾起一片叶子将它们送回去。

    轰隆一声,雷光照亮天际,身侧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。

    由远及近,这人最终停在身侧,淅沥的雨滴没再砸到头顶,反而传来连串的噼啪声。

    林斐然侧头从下往上看去。

    银丝云靴、泅蓝袍角、乌色腰封、背缚长剑、眼如黑珠、束着道髻,是个小小道童。

    他撑着一把桐黄伞,垂眸而视,神色无悲喜,只是立在一旁,看看蚂蚁,又看看她,有些漫不经心地出神,好像她和它们并无区别。

    两人就这么不言不语对视,少顷,又有两人从门外赶来,身影一白一蓝,正是道和宫的太徽长老和清雨长老。

    林斐然认识,他们是父亲的友人,年节时常来家中小聚。

    两人步履匆匆,神色紧张,却在看到她时松气扬眉,随即俯身问道。

    “尘世无趣,不待也罢,你根骨奇绝,不如和我们去三清山修行?”

    就此,她去了三清山,走上了和“林斐然”一模一样的道路——修行、欺凌、心悦卫常在、缔结婚约、秋瞳出现,一步不差。

    上山后,她花了两年才和卫常在熟识,可秋瞳从入门到现在只用了两个月。

    清冷道士和明媚狐妖,这搭配经典到路过的狗都能磕一口,这才是天作之合。

    至于灵脉一事……

    她看向窗外雪山,幽幽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人俱有十二经络,亲灵而不聚灵,是谓生灵凡人,而八灵脉暗藏其下,能活八脉者,生灵亦聚灵,可凭借灵力修道。

    其中又以八脉化出十境——

    心斋、坐忘、照海、问心、自在、登高、逍遥、神游、无我、归真

    有灵脉方可修行,而在灵脉之外,又可加诸灵骨,长灵骨者修行事半功倍,灵脉灵骨同生者,资质最佳。

    道和宫弟子选得严,资质大都很好,和林斐然同一批的弟子如今早都到了照海境,卫常在这样的佼佼者更不用提,一年前便上了问心境。

    只有她,因为灵脉滞涩,至今依旧只是坐忘境。

    林斐然心中不服,这无关情爱,无关气节,只是纯粹的不服,别人都能做到,为何她不能。

    于是她每日比同门起得更早,练剑、运灵、行术,一样不落,似乎只要这般坚持,她的灵脉便会好转——

    可是没有,随着年岁增长,她的灵脉甚至越发滞涩,吐纳的灵气十不存一。

    她也痛苦过,或许她真的是废人,世上没有奇迹,不如不要修行了,修行只是徒增笑柄,她这样的人又能做什么……但心中仍旧不甘,仍旧留有一分希冀。

    林斐然抬起手,看着腕上随意交叠、草草包裹的纱带,仰倒在床。

    伤心、嫉妒、纠缠、痛苦、抢夺,无数繁杂的心绪在心中翻涌,她不禁自问,这还是她吗?这是她想要的吗?

    她要和书中一样去争、去抢吗?

    窗外刺眼的灿阳斜入,空中浮着微尘,肩颈处缠着的纱带露在日光下,烘出一阵干痒的热意,但很快便被雪风吹凉。

    她为了进境、为了配得上卫常在、为了不让太徽清雨失望,努力了这么多年,可到头来什么也没得到,不过竹篮打水,终究一场空。

    她并指做诀,裂痕交错的铁剑飞至窗边。

    这是她的第一把剑,只是普通的弟子剑,毫无特色,比起潋滟更是锋利不足,此刻却在灿阳下泛着寒光,映着她茫然的双目。

    她当初上山,是为了什么?

    ***

    日光斜探,爬入双目,在眼前烧出一片明红色。

    卫常在眉头轻蹙,手下意识遮到眼上,缓缓起身,披散的长发滑至身前,俊秀的眉眼半睁,乌眸冷如山中雪,浑然一个冰做的美人。

    他在屋内扫视一圈,眸光落在那个趴在桌边睡着的身影上,这才回想起昨日发生之事。

    桌边趴着的身影微动,她揉着眼睛抬头,看到他醒后先是一愣,随后立即笑开。

    “卫师兄,太好了,你终于醒了,不枉我在这里守了一晚!”

    卫常在微垂眼眸,道谢:“麻烦师妹了。”

    秋瞳跑到他床边,立即摇头:“若不是师兄护着,我们说不准还没出幽谷,应该的——”

    “她呢。”

    秋瞳眼神微凝,但只是瞬间,她唇边依旧带着笑,看起来灵动狡黠:“啊,你是说林师姐?她在芳草堂医治过后便回舍馆休息了。”

    卫常在看着她,沉默一会儿后开口:“她可有事?”

    “和师兄一般,也是力竭而已。”秋瞳想了一下,头微偏,一派娇憨,“师兄,不如我们去看看师姐?”

    卫常在点了点头,掀开被子,撑着床沿起身:“早课时辰,她应当醒了。”

    “我陪师兄一起!”秋瞳小跑到桌边,端起一盘嫣红的脆桃,“这桃是其他师兄姐送来慰问的,十分脆甜,带些给师姐罢。”

    瓷盘盘面交缠着一段红釉桃枝,枝上桃瓣丰润,栩栩如生。

    卫常在点头:“有劳。”

    “师兄不必客气,太见外了。”秋瞳将那些脆桃都摆放到瓷盘上,一手端桃,一手欲搀扶卫常在,却被他拦下。

    “我只是力竭,受了些皮外伤,并无大碍。”

    秋瞳一怔,随即笑着收回手:“师兄,等我境界再高些,下次再探幽谷,一定像林师姐一般,将它们打得满地找牙!”

    卫常在看她一眼:“你还要勤加修炼。”

    秋瞳抬头看他,随后吃瘪一般故作丧气:“师兄,别看不起我,小人物也有大梦想!过几个月我就破境了也说不准。”

    “这么肯定?”卫常在不知想起什么,只回答,“那几月后再看罢。”

    两人行在廊下,一言一语,有来有往,好似相谈甚欢,一路上遇到不少同门弟子,他们一边向卫常在问礼,一边忍不住瞟向一侧的少女。

    大家心知肚明,这门婚事的确要黄了。

    卫常在向来不在意这些目光,秋瞳心思也不在此处,她咬唇思忖许久,才轻声问出:“师兄,过几日便是师姐的生辰了,你准备了什么生辰礼?”

    卫常在面色无异,只道:“尚未。”

    秋瞳有些惊讶:“师兄,连我都备了一份大礼,你不送,师姐可是会伤心的。”

    卫常在没有回答,秋瞳却也没有追问,只看着盘中粉桃,指尖摩挲着瓷沿,在四周散学弟子的吵闹声中,更轻地问了出来。

    “师兄,昨日为何先救我?”

    卫常在依旧无言,他走在秋瞳身侧,身姿挺拔,侧颜上勾着微光,乌发用玉簪半挽,一派仙姿。

    她捏着瓷盘的指尖微白,想到昨日那句模糊的话语,胸腔之物跳跃便愈发欢快,她知道,他一定听见了。

    两人并肩而行许久,直到转过回廊时,她听到了同样的回答。

    “你不能出事。”

    心中雀跃骤停,却又在下一刻猛烈敲击起来,鼓点急切,敲得她脸颊散热,耳廓染霞。

    上一世,那时她和卫常在确定心意不久,在一起游历途中,他就护着她,说了这句话。

    他说:“秋瞳,别怕,我绝不会让你有事。”

    秋瞳举起桃子遮住弯起的唇角,却没挡住含笑的双眸,她含糊问道:“那师姐呢。”

    卫常在这次未再停顿:“你们不一样。以她的能力,那藤兽她杀得的。”

    片刻后,他又道:“秋瞳,你天资不差,即便没有她那般勤勉,定然也会大成,不必日日去问她如何练剑。”

    秋瞳点头如捣蒜,满眼坚定:“师兄,我一定会努力的!”

    这一世她一定会努力修行,好配上卫常在这个天之骄子,让他的师长同门再无话可说,无可反对!

    ***

    舍馆内四通八达,廊腰缦回,一模一样的舍阁林立左右,令人眼花缭乱,若不常来,定然寻不到住所。

    可卫常在走得十分熟稔。

    到了林斐然房前,他挽袖屈指敲了三声便再未动作,但屋内并无回应。

    他又抬手敲了三声,眸光没有半分波动,不像是来看病人,倒像是例行检查的督官。

    “师兄,你不开口,师姐怎么知道谁在敲门?”秋瞳疑惑道。

    “她知道。”

    他只是这么回答。

    笃笃笃,又是三声,卫常在眼神平静,没有半分急躁,大有对方不开口,他就能一直敲下去的势头。

    良久,里面传来一声轻叹:“进来罢。”

    林斐然再装不成鹌鹑,索性把蒙头的被子掀开,起身靠着床栏。

    吱呀一声,屋外凉风趁势吹入,转瞬又被挡在门外。

    “师姐,你还好吗?”秋瞳从卫常在身后探出头,又端出一盘春桃,直奔林斐然床侧而来,“这桃可甜了,你一定要尝尝!”

    林斐然本不想说话,但秋瞳热情,她也不好回绝,便接道:“多谢师妹。”

    秋瞳摆摆手:“这都是其他同门送去看望卫师兄的,师姐还是谢谢师兄吧。”

    林斐然顿了一瞬,没有言语。

    秋瞳确实是随口回答,但一注意到林斐然这里十分冷清,便意识到至今还未有人来看她,心下一时有些尴尬,可想到这人是林斐然,她便假装无事发生。

    卫常在比秋瞳先进门,却落后她几步,只慢慢行至床边,拖了一张凳子坐下,静默不语。

    林斐然没抬头,只看着秋瞳削桃。

    卫常在还记得,林斐然以前并不像现在这般内敛,她对修行之路畅想很多,也极有信心,还说要带他一登天人归一。

    那时的林斐然虽然不善和生人交谈,但在熟人面前却总是昂首挺胸的,说话也颇像小大人,有种内敛的淘气。

    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,她的头也慢慢低了下去。

    卫常在视线静默,他其实没想过要说什么,也没打算说什么,只是来看她。

    屋内一时只有秋瞳削桃的声音,沙沙沙——

    “卫常在,我们将婚约解了吧。”

    秋瞳削桃的手一歪,锋利的刃沿在指尖拉出一条短痕,顷刻间沁出血珠,手中滑腻的桃也落了下去,将木地板砸得梆梆响。

    他静静看着她,就连吹入的风也粘滞四周,他再次开口,咬字清晰,似是要她也像他这般,把方才那话一字一句吐出。

    “你方才那话,什么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你听不懂吗?”她也一字一句回答,不避不闪地看着他,“我说,我要解除婚约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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